第88章 静待(2 / 2)

影伸出左手,那只包裹着疤痕的手稳定得如同磐石,捻起那张承载着归途召唤的信纸,平稳地移向石案边缘一盏燃烧着幽绿色冷焰的骨灯。那火焰并非凡火,燃烧无声,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素白的纸角,触碰到了幽绿的冷焰。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橘黄色的普通火焰瞬间取代了幽绿冷焰,贪婪地舔舐上那脆弱的纸角!仿佛嗅到了某种禁忌的气息,那火焰陡然变得旺盛起来,跳动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纸张的边缘迅速卷曲、焦黑,那行清丽的小字——“迷途知返,涂山之门未闭”——在跳跃的火舌中扭曲、模糊,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发出无声的哀鸣。

墨迹在高温下变深、发亮,随即被彻底吞噬,化为飞灰。火焰贪婪地向上蔓延,吞噬着那象征纯净的素白,最终将整张信纸完全包裹。

橘黄的火光,映亮了影兜帽下线条冷硬的下颌,也映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碧眸。火焰在他瞳孔中跳跃、燃烧,却无法融化那深处的坚冰。

他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承载着唯一归途的召唤,在自己眼前化为灰烬,如同看着自己灵魂中最后一点微光被黑暗彻底掐灭。

几片黑色的纸灰,如同垂死的蝶,从火焰中飘落,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玄铁地面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

火焰熄灭。石案边缘,只余下一小撮尚带余温的灰烬,和一个被火焰短暂灼烤出的、微不可察的焦痕。

暗室重新陷入那恒定的、令人窒息的惨白与死寂。

影的目光,落在那片灰烬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移开视线,枯坐的身影纹丝未动。他探手,取过石案另一端一张同样素白、却冰冷得毫无生气的空白纸笺。旁边,一方墨玉砚台中,浓稠的墨汁如同凝固的血液。

他拿起一支笔管粗粝、笔尖却异常锐利的骨笔。笔尖探入墨汁,饱蘸那冰冷的漆黑。

提笔,悬于纸笺上方。

没有犹豫,没有颤抖。那骨笔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决绝,重重落下!

笔尖划过冰冷的纸面,发出沙沙的锐响,如同利刃切割皮革。

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瞬间烙印在素白的纸笺之上:

【静待】

墨色浓黑,笔锋凌厉如刀,每一笔都带着千钧之力,几乎要撕裂薄脆的纸背。这两个字,不再是回应,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封印,一种将自己更深地钉死在黑暗王座上的冰冷誓言。

它们散发着比周围骸骨穹顶更沉重的寒意,仿佛抽空了暗室中本就稀薄的空气。

影放下骨笔。墨迹未干,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送回去。” 他的声音响起,嘶哑冰冷,如同两块锈蚀的金属在骸骨上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原路。”

夜枭的身影再次无声地浮现,如同接收指令的傀儡。他枯槁的手伸出,指尖没有一丝温度,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张墨迹淋漓、散发着冰冷决绝气息的纸笺,仿佛那是一件能灼伤灵魂的禁忌之物。

他躬身,深灰色的斗篷拂过冰冷的地面,随即再次融入墙壁的阴影,如同从未出现过。那张写着“静待”的纸笺,也随之消失,踏上了返回涂山的隐秘路途。

暗室内,重新只剩下影一人。

他依旧枯坐于冰冷的石案之后,深灰斗篷如同凝固的雕像。石案边缘,那撮信纸的灰烬静静地躺着,旁边是那幽绿色冷焰无声跳跃的骨灯。

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并非伸向灰烬,而是探入自己怀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隐秘与沉重。

当他将手抽出时,掌心静静地躺着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仅有半个巴掌大小、通体由毫无光泽的“沉渊玄铁”打造成的扁平方盒。盒子冰冷、厚重,表面没有任何纹饰,线条简洁到极致,如同一个微缩的、密封的棺椁。

“咔哒。”

一声细微到几乎被空气吸收、却又仿佛能震碎灵魂寂静的机括开启声,在死寂的暗室中格外清晰。

盒盖被掀开。

里面没有稀世珍宝,没有符箓秘卷。

只有一片早已彻底失去水分、颜色褪成枯槁暗金、边缘蜷缩破碎的——苦情巨树的花瓣。

它静静地躺在玄铁盒内丝绒般的黑色衬垫上,脆弱得仿佛来自上一个纪元的风化遗物。这是当年他离开涂山时,从听雨轩书案一角、那片无声控诉着他的染血玉佩旁,唯一带走的实物。

是那片浸透了“失去”冰冷气息的花雨中,被他攫取的、最后的金色碎片。

影低垂着头,兜帽的阴影将他整张脸完全吞没。唯有那双凝视着盒中枯瓣的碧色眼眸,暴露在冷光苔玉惨白的光线下。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彻底凝固。只有那惨白的光,恒定地倾泻着,冰冷地涂抹在石案后那尊凝固的剪影上,涂抹在玄铁方盒那吞噬光线的幽暗上,涂抹在那片承载着万钧时光之重、却又脆弱得令人心碎的枯槁花瓣上。

暗室外,影阁庞大的情报网络如同黑暗的蛛网,在夜枭的操持下无声地蔓延、震动,吞吐着人妖两界的秘密与恐惧。

“血煞妖皇”的凶名,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掀起新的滔天巨浪。

而在这骸骨堡垒的最深处,无人得见。

那令两界噤声的魔君,正对着玄铁棺椁中那片早已风干的、来自苦情树下的残骸,将自己枯坐成一尊永恒的墓碑。他亲手焚毁了归途的召唤,只留下两个冰冷的字——“静待”,如同墓志铭般刻在深渊的入口。

守护的执念是唯一的锁链,将他牢牢禁锢在这冰冷的王座之上,在永恒的黑暗里,无声地等待着某个连他自己都已无法看清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