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麻痹?
陈暮低头看着怀中冰冷的黑陶酒坛,坛口残留的辛辣酒液散发着诱人而危险的气息。那灼烧的痛苦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诱惑力。
他咧开嘴,无声地、扭曲地笑了笑,混合着眼泪和酒渍的脸上,是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他不再犹豫,抱起酒坛,如同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库房,向着涂山深处、那片他熟悉的、巨大的苦情树虬结根脉的阴影深处奔去。
只有那里,是永恒寂静的,是他可以彻底放逐自己的坟场。
巨大的、如同龙脊般拱起的苦情树板状根脉下,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唯有上方永恒流淌的树冠金辉,如同遥远的星河,洒下些许微弱的光点,在陈暮身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斑。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带着奇异生命脉动的树干,瘫坐在厚厚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落叶层上。沉重的黑陶酒坛歪倒在他腿边,浓烈的“烈阳烧”酒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混合着泥土和根系的潮湿气息。
酒意如同汹涌的潮汐,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指尖麻木,视线模糊旋转。
那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如同毒蛇般噬咬他灵魂的嫉妒、痛苦、自我厌弃……此刻都沉入了这令人晕眩的、温暖的酒海深处,变得模糊而迟钝。
他成功了。
他短暂地麻痹了自己。
用这穿肠毒药般的灼烧,换取了片刻的喘息。
然而,就在这被酒精浸泡的、昏沉麻木的意识深处,一道冰冷的、异常清醒的意识流,却如同沉入水底的黑色礁石,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没有歇斯底里的嘶吼,没有泪流满面的控诉,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洞悉一切后的平静诉说。
他缓缓地抬起手,动作迟缓而笨拙,指向头顶那片流淌着熔金瀑布的、巨大而沉默的树冠。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酒气,却字字清晰,冷静得可怕:
“你看……苦情树……”
“我……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偷窥者……”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着无形的玻璃渣。
“我恨他……那个叫东方月初的……”
“恨他那该死的火焰……恨他那刺眼的笑容……恨他……能那么轻易地……靠近她……”
“我更恨……容容姐……”
“恨她……为什么……要对他笑……为什么……要容忍他……为什么……要把那些……本该属于我的……关注……都给了他……”
“我”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撕开所有伪装的绝望坦白。
“可是……我更恨……我自己……”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被酒精熏得通红的碧色眼眸,死死地瞪着自己沾满泥土和酒渍、微微颤抖的双手,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自我唾弃:
“恨我……像阴沟里的老鼠……只能躲在暗处……偷偷地看……贪婪地听……”
“恨我……如此……丑陋……如此……卑微……如此……肮脏!”
“恨我……明明知道……那‘燃魂血咒’……是万劫不复……却还是……忍不住……想用它……想用那焚尽一切的火焰……把这一切……都烧掉!把他!把那该死的笑容!把这该死的不公!连同我自己……都烧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抓起腿边的酒坛,对着坛口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这一次,那灼烧的痛苦似乎减轻了许多,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暖流和更深的眩晕。酒液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流下,浸湿了靛蓝色的衣襟。
放下酒坛,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酒精带来的麻痹与清醒的痛苦在体内疯狂拉锯。他忽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上方流淌的金辉,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却依旧保持着那种诡异的、令人心寒的冷静:
“苦情树……你告诉我……”
“我发过誓的……用这条命……守护她的笑容……”
“可是现在……看着他对她笑……看着她……对他笑……”
“我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是我的痴心妄想……还是……这让我生不如死的……地狱?”
他伸出手,颤抖着、缓慢地探入怀中,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两样东西:一样是温润微凉的平安扣玉佩,另一样是冰冷坚硬、刻满禁忌符文的玉简。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那冰冷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那枚滚烫的玉简!仿佛攥住了深渊递来的最后一丝疯狂!
借着酒意带来的、那虚假的勇气和彻底的绝望,他将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玉简,死死地、用力地按在了自己滚烫的额头上!冰冷的符文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诡异的、仿佛灵魂被玷污的战栗感。
他仰着头,布满泪痕、酒渍和痛苦的脸上,那双被酒精熏红却异常清醒的碧色眼眸,穿透了漫天飘落的金色花雨,死死地、绝望地瞪着那永恒流淌的树冠金辉深处。
嘶哑的、带着浓重酒气却冷静到极致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在死寂的根脉深处回荡:
“如果……守护的尽头……是看着别人……轻易得到你付出生命都得不到的东西……”
“那这守护……还有意义吗?”
“苦情树……你告诉我……还有意义吗?!”
没有回答。
只有无声飘落的金色花雨,如同最悲悯的眼泪,轻轻拂过他沾满酒渍的脸颊,拂过他紧握着禁忌玉简的、骨节发白的手。
他像一尊被痛苦和酒精共同浇筑的雕塑,凝固在苦情树巨大的阴影里,与怀中那冰冷的深渊造物融为一体。那冷静的诉说,是他灵魂在彻底沉沦前,最后一声绝望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