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人间(1 / 2)

苦情花期的余晖尚未完全从涂山的土地上散去,空气中仍残留着那洗涤灵魂的奇异芬芳。紫色土壤上蒸腾的星尘微光,在晨曦中与尚未完全消隐的金色花瓣碎屑交织,如梦似幻。然而,暮园花圃的宁静,今日却被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打破。

涂山容容站在花圃边缘,墨绿色的长发并未如往常般松松挽起,而是被一顶宽檐的素色帷帽垂下的轻纱遮掩了大半,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淡粉色的唇。

她身上那件素雅的月白长衫外,罩着一件料子普通、颜色灰扑扑的凡人女子常服,宽大的衣袖遮掩了纤细的手腕。整个人敛去了那份非尘世的沉静气韵,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悄然融入了凡俗的底色。

陈暮站在她身侧,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同样不起眼的靛蓝色粗布短褂里,头上也扣着一顶小小的斗笠,遮住了他过于惹眼的碧色眼眸和柔软胎发。

腰间那块温润的平安扣玉佩被仔细地塞进了衣服最里层,紧贴着皮肤,传递着熟悉的暖意。他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过长的袖口,看着容容姐姐这从未有过的装束,心底涌起一股混杂着新奇与莫名紧张的预感。

“今日需入人界城镇,采买几味此地难寻的药草种子。” 容容的声音透过轻纱传来,依旧清泠,却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凡尘的烟火气,如同冰玉蒙上了薄雾。

“谨记,收敛气息,勿言妖事,随我而行,多看少言。”

没有更多解释,她转身走向暮园通往涂山外围的一条隐蔽小径。陈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迈开步子紧紧跟上。

脚下的路不再是涂山内城平整的青石板,而是逐渐变成了覆着薄霜的土路,两旁高大的、流淌着妖界特有微光的古木也被寻常的松柏、光秃的榆杨所取代。

空气里苦情花残留的芬芳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冬日清晨凛冽的寒气、枯草泥土的气息,以及……一种遥远而陌生的、属于人间市井的隐约喧嚣。

穿过最后一道由幻术与藤蔓自然交织的屏障,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依山而建的庞大城镇,如同蛰伏的巨兽,在熹微的晨光中显露出轮廓。青灰色的城墙蜿蜒,斑驳着岁月的痕迹。高耸的城门楼在寒风中肃立,巨大的木质包铁城门已然洞开,吞吐着络绎不绝的人流。

车马粼粼,人声鼎沸,各种声音混合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生命洪流,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涂山内城秩序井然之下所没有的、原始而蓬勃的热力。

陈暮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碧色的眼眸透过斗笠垂下的薄纱,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记忆深处那个遥远模糊的、属于“家”的村落印象,瞬间被眼前这幅恢弘喧嚣的画卷彻底覆盖、碾碎。

城门洞下,挑着沉重担子的农夫赤膊吆喝,扁担发出吱呀的呻吟,担子里是沾着新鲜泥土的冬菜;推着独轮车的小贩,车上堆满扎成捆的、还带着霜花的柴禾;

身着绫罗、乘着暖轿的富户家眷,轿帘低垂,只露出精致的绣花鞋尖;背着书箱、青衫磊落的年轻学子步履匆匆;

更有穿着各色短打、吆五喝六的脚夫、货郎、手艺人……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带着各自的目的与生计,涌入这座苏醒的城镇。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刚出炉面点的麦香、炸油条的油烟气、牲口粪便的臊臭、汗水的酸味、劣质脂粉的甜腻、还有冬日清晨特有的清冽寒气……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活生生的“人间”气息。

陈暮被这汹涌的人潮和气息冲击得有些晕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容容灰布衣袍的一角,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容容的脚步并未停顿,只是自然地带着他,如同两滴水珠融入奔腾的河流,随着人流走进了城门。

城内景象更甚。宽阔的青石板主街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高大的酒楼门楣上挂着“太白遗风”的金字招牌,跑堂的吆喝声穿透二楼的雕花木窗;

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堆叠如山,老板娘尖利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铁匠铺里炉火熊熊,叮当的打铁声富有节奏;药铺门口悬挂着干枯的药草标本,散发出混合的苦涩清香;

更有沿街叫卖的糖葫芦、捏面人、吹糖稀、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各种声音、色彩、气味交织碰撞,形成一片光怪陆离、生机勃勃的混沌交响。

陈暮的碧眼贪婪地捕捉着这一切。他看到糖葫芦上凝结的、如同红宝石般的糖霜,在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芒,小贩的吆喝声仿佛带着甜味;

他看到捏面人的老头枯瘦的手指翻飞,几团彩色的面团转眼变成栩栩如生的小猴、小鸟,引来孩童的欢呼;

他看到热气腾腾的包子笼屉揭开,白胖的包子氤氲着诱人的水汽……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那个贫瘠、灰暗、最终被毁掉的村落天差地别。

一种久违的、属于“同类”的温暖感,夹杂着对繁华的惊叹,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糖葫芦——又甜又脆的糖葫芦——”

“刚出炉的肉包子——皮薄馅大——”

“上好的松江棉布——便宜卖嘞——”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如同最富生活气息的乐章。陈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个扛着稻草靶子、插满红艳艳糖葫芦的小贩吸引。

那晶莹剔透的糖衣,是他童年记忆中几乎褪色的、最奢侈的渴望。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一拍,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高亢、带着浓烈煽动性的声音,如同利刃般刺破了这市井的喧嚣:

“……妖孽祸世,害人性命,夺人精魄!尔等凡夫俗子,岂能安枕?!”

声音的来源是前方街口一处稍显开阔的空地。一个身穿半旧藏青道袍、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道士,正站在一张简陋的木凳上,挥舞着一把木剑,唾沫横飞。

他身前围拢着不少面色惊惶、窃窃私语的百姓。

“昨夜!城西李员外家!三只刚足月的羊羔子,被吸干了血!脖子上两个血窟窿!不是妖物作祟,是什么?!”道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惊恐,“还有前日,打更的老王头,亲眼看见一道绿影‘嗖’地窜过房檐!不是妖,难道是你家养的猫能窜那么快?!”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将孩子搂得更紧。

道士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声音更加悲愤激昂:“妖物贪婪!它们潜伏在暗处,窥伺着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妻儿、我们的血肉!它们披着人皮,混迹市井!或许……”他阴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人群,“此刻,就在你我身边!”

“哗——”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眼神里充满了猜忌和恐惧。仿佛身边每一个陌生的面孔,都可能是披着人皮的妖魔。

陈暮的身体瞬间僵住!方才因繁华市井而滋生的一丝暖意,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那道士口中描述的“妖物”,那吸血的狰狞形象,那潜伏暗处的阴森,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一股强烈的、被冒犯的愤怒和一种莫名的恐慌交织着涌上心头。他不是妖!容容姐姐她们也不是那样的!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身边的容容。宽檐帷帽的轻纱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的表情。但陈暮能感觉到,她依旧沉静地站立着,仿佛那道士声嘶力竭的控诉,不过是风吹过耳畔的杂音。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帷帽的薄纱,平静地落在那道士身上,落在他腰间悬挂的一个不起眼的、雕刻着简陋符文的铜铃上,落在他脚边一个敞开的布袋里露出的、绘制着扭曲朱砂符文的黄纸上。

“欲保平安,需请灵符!”道士见气氛渲染到位,话锋一转,拿起一叠黄纸符箓,高高举起,“此乃贫道以精血绘就,开光加持的‘镇妖符’!贴于门窗,可阻妖邪!随身佩戴,可保无恙!一张只需三钱银子!三钱买阖家平安,贵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