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草原,阿古娜最后的堡垒山谷前。
龙炮的轰击将大地犁成焦土,硝烟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血肉与硫磺的混合气味。曾经风吹草低的丰美牧场,如今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弹坑和焦黑的土地。残破的草原战旗斜插在泥土中,被火焰舔舐过的边缘卷曲发黑,偶尔可见散落的兵器碎片和深褐色的血迹,无言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过的惨烈战斗。
大明龙旗在带着焦糊味的风中猎猎作响,十万铁甲森然列阵,刀枪如林,反射着冰冷刺目的日光。士兵们沉默地站立着,脸上带着长期征战后的疲惫与麻木,眼中却仍保留着对命令的绝对服从。阵列前方,数十门龙炮一字排开,黝黑的炮口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对准了前方那片已经残破不堪的山谷。一些工兵正在紧张地进行最后的射击参数调整,金属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肃杀的氛围中格外清晰。
黄金銮驾位于中军高地,由八匹纯白骏马牵引,鎏金的车身在阳光下闪耀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永乐皇帝朱棣端坐其中,身着戎装,外披明黄色龙纹斗篷。他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战场,手指无意识地在膝头的宝剑剑柄上轻轻敲击。銮驾四周,身着金色铠甲的御前侍卫如同雕塑般肃立,警惕地注视着四面八方。
山谷深处,隐约可见残存的草原战士依托着乱石和破损的工事构筑的最后防线。人数已经不多,但他们依然紧握着手中的弯刀和长弓,眼神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一些妇孺蜷缩在岩洞深处,母亲们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却也没有发出任何哭喊。整个山谷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压抑的气氛,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就在明军阵型进行最后微调,前锋骑兵已经开始整理马具,炮兵准备填入炮弹,即将发起那毁灭性的总攻,意图将山谷内所有残存的抵抗力量连同无处可逃的妇孺一并碾碎时,战场边缘,一个极不协调的景象出现了。
三个身影,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侧翼,迎着十万大军的凛冽兵锋,逆流而上。
他们没有千军万马相随,只有三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辛诚。他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文士袍,上面沾满了尘土与不知是谁的血迹。他的步伐有些虚浮,显然是体力透支,但每一步都迈得异常稳定。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染血布巾包裹的襁褓,里面是刚刚出生、小脸还皱巴巴、带着血污的女儿。婴儿出乎意料地没有啼哭,只是微微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安静地蜷缩在父亲的怀抱里,仿佛也感知到了外界那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紧随其后的是陈潇,他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的沈青棠。沈青棠显然刚经历分娩的鬼门关,虚弱的身体几乎全靠陈潇的支撑才能行走。她的发髻散乱,汗水浸湿的鬓发贴在脸颊上,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嘴角甚至因强忍痛苦而微微抽搐。然而,她的目光却异常坚定,始终望着前方丈夫的背影,望着他怀中那个脆弱的新生生命。陈潇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衫褴褛,眼中布满了血丝,但他的眼神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决绝后的释然。
他们走得很慢,穿过倒伏的战旗,踏过焦黑的残骸,无视两侧明军士兵投来的惊疑、警惕、困惑乃至带着赤裸裸杀意的目光。这股不合时宜的“平静”,与周围山呼海啸般即将爆发的战争氛围形成了极其诡异而深刻的对峙。金属的摩擦声、战马的响鼻声、军官低沉的命令声,仿佛都成了他们孤独脚步的伴奏。
“来者止步!再向前格杀勿论!”一名身披重甲的前线将领策马而出,厉声呵斥,声音如同雷霆般在阵前炸响。
伴随着他的命令,前排的弓箭手齐刷刷地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密密麻麻地对准了这三位不速之客。长枪兵也压低枪尖,组成一片金属荆棘丛林。后排的龙炮炮手,手指也放在了激发机关上,只待一声令下。
然而,辛诚恍若未闻。他甚至没有看那名将领一眼,也没有看那些对准自己的致命武器。他只是微微闭上了双眼,并非放弃或恐惧,而是在极度凝聚自己的精神。重塑后的道心与这片饱经创伤的天地间的“气”产生了微妙的共鸣。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浩瀚的意念,以他和他怀中的新生儿为中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温柔而坚定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这不是攻击,不是精神操控,更像是一种呈现,一种共鸣。
他将自己的“诚”意——对生命的敬畏,对和平的渴望,对这场无谓杀戮的痛心;将怀中新生女儿那纯粹无瑕的生命力;将身后山谷里那些残存者绝望中仅存的求生渴望;将秦烈焰那如火般炽烈的信义与阿古娜如草原般坚韧不屈的英魂之气……将这一切交织成的巨大悲怆与微弱却执着的希冀,直接“灌入”了前方所有士兵的心神之中。
刹那间,最前排的士兵们动作僵住了。他们扣在弓弦上的手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发力;他们握着长矛的手臂微微颤抖,枪尖不自觉地下垂。他们眼中看到的,不再是三个需要格杀的敌人或障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远在家乡、日夜期盼归去的妻儿老小的面容;浮现出生命最初那份美好与脆弱;更深刻地感受到眼前这场战争背后所代表的无尽苍凉与虚无。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悸动、迟疑与反思,如同无声的瘟疫,在严整的军阵中迅速而隐秘地蔓延开来。
弓箭,竟无一人射出!
一道由复苏的“人性”与蓬勃的“生机”构筑的无形壁垒,硬生生在那钢铁洪流、杀戮机器之前,开辟出了一小片令人难以置信的“净土”。
“前方何事喧哗?”一个冰冷、威严,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从黄金銮驾中传出。这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整个战场,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銮驾的珠帘被一名太监微微掀开一角。永乐帝朱棣的目光,如同两道经过千锤百炼的实质利剑,跨越数百步的空间,精准地落在了辛诚身上,尤其是他怀中那个显眼的襁褓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不悦,更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帝王之怒。
辛诚感受到了那目光的压力,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肩头。他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那足以让寻常百姓肝胆俱裂的帝王凝视。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婴儿稍稍举高,让那小小的身影更多地暴露在阳光和所有人的视线中。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战场每一个角落,甚至暂时压下了风声和金属的低鸣:
“陛下!请睁眼看看吧!此非开疆拓土、彰显武德的王师征伐之地,此乃万民泣血、冤魂哀嚎之野!此非可载入史册、光耀千秋的不世之功,此乃……断绝生机、泯灭人性的泼天之罪!”
他的声音悲怆而沉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呕出。他环视周围如林的刀枪,指向身后那片饱经蹂躏、岌岌可危的山谷,继续质问道:
“陛下可曾看见,这脚下焦土之下,埋藏着多少如她一般,本应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的生命?!陛下可曾听见,这呼啸的风中,萦绕着多少如秦烈焰、阿古娜一般,不屈的英魂在无声地质问?!陛下欲以龙炮之无上凶威,铸就万世不朽之霸业,可知真正的霸业之基,应是天下归心,应是万民安乐,而非……这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虚妄?!”
就在辛诚的话音在战场上回荡,引发无数明军士兵内心剧烈震荡之际,陈潇动了。
他轻轻将几乎无法站立的沈青棠安置在一块稍大的碎石旁靠坐,然后一步踏出,坚定地与辛诚并肩而立。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紧紧攥着的一卷略显残破的图纸。在十万大军和皇帝目光的注视下,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卷图纸高高举起——那上面绘制着的,正是足以改变战争格局、威力更甚龙炮的“移动式雷霆炮垒”的核心设计。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手掌猛然发力!
“嗤啦——哗!”
图纸被撕得粉碎,化作无数雪白的碎片,在夹杂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北风中纷扬飘散,如同一场不合时宜的雪,落在焦黑的土地上,落在士兵的铠甲上,也落在每个人震撼的心头。
“陛下!”陈潇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又无比的清晰和坚定,传遍了寂静的战场,“这就是您和这时代,真正渴望的东西吗?用更精密、更强大的‘术’,去更高效地屠杀更远方的生灵?去制造更广阔的人间地狱?臣……陈潇,漂泊半生,直至今日,目睹挚友惨死,见证生灵涂炭,方才真正明白!真正的‘术’,其意义绝非在于杀伐与征服,而在于创造,在于滋养,在于让这世间众生能活得更好!若这‘术’的存在,只能带来更深的血海、更重的罪孽,那臣……宁愿它从未存在于世,宁愿亲手将其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