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想想小草。”
“想想她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是变成一个毁灭一切的魔头,让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为你担惊受怕?”
“还是成为她心中那个,眼神明亮,想要创造‘国泰民安’,想让这世上少一些像她一样无声死去的……陈潇?”
辛诚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并非响亮,却重重地敲在了陈潇濒临崩溃的心防上。尤其是最后那句——“想让这世上少一些像她一样无声死去的人”,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那被愤怒和悲伤暂时掩埋的、最初的理想。
陈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辛诚,那疯狂的光芒在眼底剧烈地闪烁、挣扎。
辛诚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监督。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
终于,陈潇眼中那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无尽痛苦的疲惫与……一丝重新凝聚的、冰冷的清明。
他颤抖着伸出手,没有去接酒壶,而是猛地一把抱住了辛诚!
这个来自现代、向来注重分寸的穿越者,此刻却像一个在暴风雨中终于找到浮木的溺水者,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在这陌生时代唯一的知己与兄弟。他的身体依旧在剧烈颤抖,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辛诚肩头的飞鱼服。
“谢了……兄弟……”
他哽咽着,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四个字,沉重得如同山岳。这不仅仅是对此刻陪伴的感谢,更是对那份在至暗时刻,依旧试图拉他回头、不让他彻底坠入深渊的情谊的认可。
辛诚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默默地承受着那份几乎要将他一同撕裂的悲痛。他知道,最危险的关头暂时过去了。但陈潇心中的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再也回不去了。那被小草之血浇灌出的种子,不知会开出怎样危险而又……必然的花。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草原王庭,金帐之内。
气氛同样凝重,只是与陈府那令人窒息的悲恸不同,这里弥漫的是权力的硝烟与质疑的暗流。
阿古娜风尘仆仆地站在金帐中央,身上还带着漠北的风沙与寒意。她褪去了在中原时常穿的劲装,换上了一身象征王女身份的、镶嵌着银狼皮毛的草原盛装,试图以威严的姿态面对帐内众人的目光。
然而,质疑与责难依旧如同冰冷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
她的二哥,身材高壮、性情鲁莽的盖伦尔率先发难,他猛地一拍面前的矮几,震得杯盏乱响,声如洪钟:“阿古娜!你还有脸回来?!父汗病重,你身为王女,不思侍奉在侧,反而私自潜入中原,与那些狡诈的南人厮混!你眼里还有没有王庭!还有没有父汗!”
三哥亚索尔,身形稍显瘦削,眼神却更为阴鸷精明,他慢悠悠地端起马奶酒,语气不疾不徐,却更显刁钻:“二弟,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小妹在中原,可是结识了不少‘朋友’,尤其是那位……朝廷的新贵陈潇陈大人?似乎还达成了什么……互市协议?”他刻意加重了“朋友”和“协议”二字,引得帐内一些保守派长老窃窃私语,看向阿古娜的目光充满了怀疑与不满。
“互市?哼!”盖伦尔嗤之以鼻,“南人狡诈,他们的东西有什么好?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我看你是被那些南人迷了心窍,忘了我们草原儿郎的根在哪里!”
“没错!王女,你擅自与南人交往,万一引狼入室,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我们草原的规矩,向来是强者为尊,用刀箭说话,而不是靠南人的施舍!”
面对兄长们的责难和部族长老们的质疑,阿古娜没有立刻反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闪过凌云在天剑门废墟上坚毅的眼神,闪过辛诚的沉稳,陈潇的机变,甚至秦烈焰的泼辣。中原的经历,早已不是单纯的游历,而是一场淬炼。
她抬起手,轻轻压下了帐内的嘈杂声。这个动作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让喧闹的帐内竟然奇异地安静了几分。
“二哥,三哥,各位长老。”阿古娜的声音清晰而平稳,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我离开王庭,并非贪图享乐,更非背叛草原。正是因为我心系王庭,心系我草原各部族的未来,才不得不去亲眼看看,我们未来的对手,或者……伙伴,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顿了顿,迎着盖伦尔不屑的目光,继续道:“二哥说南人狡诈,没错,他们确实心思复杂。但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闭目塞听!你们可知,如今的大明,国力鼎盛,兵锋锐利?你们可知,他们拥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工匠技艺,可以造出跨江跨海的大船,可以炼制削铁如泥的兵刃?”
她话锋一转,指向互市:“至于互市,更非施舍!那是交易!我们用多余的牛羊、皮草,换取我们急需的盐铁、药材、布匹!以往,我们为了这些,需要付出多少勇士的鲜血,去劫掠,去争斗?如今,一条更安全、更稳定的通道就摆在眼前,为何要因循守旧,固步自封?!”
她看向亚索尔,眼神锐利:“三哥提及陈潇大人,不错,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促成互市的关键。但友谊归友谊,交易归交易!互市条款,是我逐字逐句争来的,对我草原有利无害!若只因对方是南人,便拒之门外,岂非因噎废食?”
她的言辞条理清晰,既有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又有对草原利益的坚决维护,更带着一种走出去看过广阔天地后形成的视野与气度。这与她离开前那个虽然武艺高强、却更多依赖于父亲宠爱的王女形象,已然判若两人。
帐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一些较为开明的年轻贵族和中小部族首领,眼神中开始流露出思索和认同。阿古娜的话,确实戳中了一些他们长久以来的隐忧和渴望。
盖伦尔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被亚索尔用眼神制止。亚索尔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妹妹,心中警铃大作。他意识到,阿古娜的归来,带来的不仅仅是中原的见闻,更是一种可能颠覆现有权力格局的力量和理念。
阿古娜没有给他们更多质疑的时间,她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传遍金帐:“父汗病重,王庭不稳,外有强邻环伺,内部更需团结!此刻,我们最需要的不是内斗和猜忌,而是如何让我草原各部族活下去,并且更好地活下去!互市,便是一条路!一条可以减少流血,增强我部的路!谁若反对,请拿出更好的办法!若没有,就请收起无端的指责,为王庭的未来,尽一份力!”
她的话语,如同磐石,落在每个人的心头。尽管质疑和挑战远未结束,但这一刻,她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勇气和清晰的思路,终于在风雨飘摇的王庭中,初步站稳了脚跟,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也为未来那场席卷草原的风暴,埋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种子。
金帐之外,漠北的长风呼啸而过,卷起千堆雪。帐内帐外,皆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但阿古娜的眼神,却如同草原上最坚韧的芨芨草,在风雪中,悄然挺直了脊梁。
有人在悲伤中沉沦,也有人在逆境中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