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明府上的余烬,在三日后的深夜,仿佛仍带着一股焦糊与绝望的气息,混杂着京城初春挥之不去的湿冷,无声地渗透进皇史宬的高墙深院,萦绕不散。
辛诚独坐在他那间堆满卷宗的小室中,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将他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投射在身后一排排沉默如巨兽脊背的档案架上。他面前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两张并排放置的、材质与内容皆迥然不同的图样。
左边,是从曹焱那里辗转得来的、赵德明书房火灾现场发现的“幽灵账簿”残页的临摹本。纸张是新的,但上面的符号却透着一股陈腐的诡异。它们扭曲怪诞,非篆非隶,更非任何已知的异域文字,像是一群濒死挣扎的蝌蚪,又像是星辰崩碎后洒落的不祥残渣,以一种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隐含某种令人心悸的韵律的方式排列着,每一笔都仿佛在无声地尖叫,散发着令人心智不安的气息。
右边,则是他凭借“无想心域”完美复现的、第一卷案件中西山矿洞内壁上所刻的星图。那是由一系列或深或浅的圆点、断续的短线以及模糊得几乎要融入石壁的连线构成的古老图案,深邃,沉默,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冷与跨越时间的神秘。那是“空心人”遗留的痕迹,与雷火机关兽、与失踪的火药配方紧密相关。
曹焱在移交账簿残页临摹本时,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比面对“空心人”时更加阴沉。“辛典簿,”他习惯用辛诚的官职相称,语气却少了往日的公事公办,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倚重,甚至是一丝隐晦的求助,“这事儿……邪性。火起得怪,烧得怪,这鬼画符更怪。厂公那边压力很大,陛下……也已听闻。”他压低了声音,如同在陈述一个禁忌,“宫里传话,要尽快平息事端,稳定人心。但这‘幽灵’无踪无影,这预言……却他娘的应验了!”
他顿了顿,粗犷的眉宇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腰间的绣春刀刀柄:“这玩意儿,不像是冲着一两个人来的,倒像是冲着整个朝堂来的。下一个,不知道轮到谁。满朝文武,现在看谁都觉得对方可能收到了那鬼账簿,人心惶惶。”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辛诚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最后一线希望,“你脑子活,看得细,上次……你找到了赤绛泥。这次,你看看能不能从这鬼画符里,找出点门道。” 这份信任,是上一案辛诚以精准推理挣来的,此刻却显得如此沉重,仿佛寄托着千钧重担。
油灯的灯花轻轻爆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辛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卡尺,又如同浸润了冰水的刀锋,在两份图样之间来回移动,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关联。起初,它们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一边是极度抽象的、意图传递信息的符号群,一边是相对具象的、描绘星空方位的图谱。但当他强行摒弃先入为主的“文字”或“密码”概念,纯粹从“图形”本身的“形”与“势”,“结构”与“韵律”的角度去审视时,某种深藏于表象之下的、更加本质的联系,开始如水下暗礁般,顶着巨大的压力,缓缓浮现。
并非简单的形似,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神似。
那些账簿符号的“笔画”走向,那些起承转合间微妙的顿挫与牵引,隐隐透出一种与星图中某些特定星座连线的运动韵律感。某些符号在收笔处,那刻意拉长、仿佛指向虚空的笔锋,其角度与力度,竟与星图中标示某些特定亮星的加重圆点,存在着某种超越巧合的、几何意义上的对应。更重要的是整体布局——账簿符号那看似杂乱无章的排布,其内在的疏密节奏,空白与墨迹交织所形成的张力结构,竟与星图所呈现的、局部天穹星辰的排布方式,有着惊人的同源性!
就仿佛……这账簿的密码,并非基于任何人类语言体系,而是基于一套观星测象、以星轨记录信息的古老体系!这些符号,不是字,而是“星”的代号,是星辰运行的轨迹在二维纸面上的投影!
这个发现让辛诚的呼吸微微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闭上双眼,意识彻底沉入“无想心域”。
四周的现实——油灯摇曳的光晕、陈旧纸张干燥的触感、墨汁与木头混合的沉静味道——迅速淡去、剥离。心域之内,万物归墟,唯有思维的光芒如电般穿梭。两份图样被无限放大、解析,剥离所有颜色与质感的干扰,化为最纯粹的、由点和线构成的几何元素和数据流。每一个符号的转折角度,每一个星图的交点坐标,都被精确量化、进行海量的比对和模式识别。庞大的计算在心湖深处无声地进行,没有波澜,只有冰冷而高效的逻辑运转,如同宇宙深处星河的诞生与湮灭,自有其亘古不变的规律。剥离掉所有表象的、感性的干扰,只追寻那最本质的、数学般的“形”与“势”的契合。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永恒。辛诚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深处那抹极淡的金色如流星般一闪而逝,那是“无想心域”运转到极致、触及某种深层规律时的表征。精神的剧烈消耗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太阳穴隐隐鼓胀,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发现真理的确定光芒。
他取过一张新的宣纸,铺平,提起那支沈青棠赠他的、笔锋锐利的狼毫小楷,蘸饱了浓墨。没有一丝犹豫,笔尖如刀,毅然落下。
他并非在进行简单的临摹,而是在进行一种创造性的“转译”。他以星图为根基,以破译出的规则为骨架,去尝试解锁账簿密码的奥秘。笔走龙蛇,沉稳而迅捷。一个个怪异的、如同鬼画符般的账簿符号旁,被他对应地标注上推测的星官名称、大致方位角度,甚至根据其在“句子”中的位置和组合方式,推断出的可能含义(如“灾厄”、“水”、“期限”等)。
渐渐的,一张全新的、融合了古老星图与现代密码解析的、充满了辛诚个人推演印记的解析图,在他笔下缓缓呈现。它像是一座桥梁,连接起了幽冥的预言与现实的星空。
当最后一个关键节点——那个与死亡预言旁的日期标记相关的符号组合——被以一种看似合理的星象规则联通后,辛诚停笔,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精神的剧烈消耗让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内心却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振奋所充满。
他拿起这张墨迹未干、还散发着松烟墨香的“星图-密码”对照图,快步走出存放档案的小室,来到皇史宬空旷的庭院中。深夜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让他精神一振。夜空疏朗,几颗寒星遥挂在天幕之上,冷漠地注视着人间。他仰起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精准地落在北方夜空的一片星域——那里,正是他根据解析,推断出的、账簿密码所对应的核心天区之一,几个被重点标注的星官正在那片天区中沉默地闪耀。
星图无误!密码的基础,确与这套古老的星象体系相关!
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初步的印证,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返回室内。现在,他需要借助这份初步的“转译手册”,尝试解读残页上最具现实意义的部分——那三个死亡预言旁边,尚未应验的日期标记。根据他破译出的规则,这些日期标记,并非通常的年月日,而极可能对应着特定的、易于观测的星象位置变化,比如某颗行星抵达某个星宿,或者月相与特定星辰的交汇。
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将这些星辰坐标转化为具体日期,眉头因专注而深深蹙起时,一个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的声音,在门口悄然响起,如同夜风拂过窗纸:
“这么晚还不歇息?灯油都快熬干了。”
沈青棠披着一件略显单薄的月白色披风,倚在门框上。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润与寒气,几缕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贴在光洁的额角。脸色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的淡青阴影显示出她这几日也未曾安眠。显然,她动用着“夜不收”残存的关系网,在外探查消息,所承受的压力和奔波,丝毫不比辛诚少。
辛诚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图纸和星象记录上,只是将那张墨迹未干的“星图-密码”对照图向桌案的另一边推了推,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略显低哑:“来看这个。或许找到了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