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春,总比中原来得迟。
建安二十三年五月,宫城外的杏花尚未完全落尽,
积雪仍在北阙阴影里未化。
曹彰自邺城北返,奉父命入朝谢恩。洛阳宫门,金戟映日,雪光交错,他跨下的枣红马蹄声回荡在长阶,像是在这一座沉睡的帝城里敲开往日的记忆。
殿内燃着香柏木。
青烟袅袅,直上金龙藻井。
刘协身着浅绛袍,亲临前殿。他那双略显疲惫的眼,却在看见曹彰时突然亮了。
“黄须公子,”天子起身,语气罕见地带了几分暖意,“十年前,你父平定北地,朕见你尚是少年。而今再见,真是英气自成。”
曹彰跪地一拜,声音沉稳如山:“臣不敢当陛下嘉许。”
刘协走下玉阶,亲手扶他起身,那手指细长,却有一股令人意外的力量。
“魏公有四子,昂以德,丕以文,植以才,
唯你最少露锋。朕本以为你如你父所言——‘直气过人,不事虚辞’。
今日一见,果不虚名。”
曹彰低头:“臣愧不敢当。臣所学者,不过山中修身养性之法。”
“哦?”刘协眼神微微一动,显然对“山中修身”这几个字,产生了真切的兴趣。
“朕早听闻你入逍遥派修艺,”
刘协走回案前,缓缓坐下,
“那门中传女掌门素窈,昔年曾入宫讲学,朕年少时尚能记得她的声音——清若山泉。她今安在?”
曹彰拱手答:“师父素窈掌门已久,清修于听松阁,不问世事。
臣年少顽劣,十载山中蒙她教诲,方得今日所知。”
刘协微微一笑:“山中可寂?”
曹彰道:“寂。
但师常言:‘人心不静,处闹若山;心若自明,处山如市。’”
天子怔了怔,缓缓笑出声,带着几分感慨。
“妙哉。
你师之言,胜过朝堂十策。朕坐此九重宫阙,却常思‘处闹若山’,
可见心不静者,处处皆牢。”
曹彰闻言,只俯首,不敢应。
刘协却似兴致未尽,继续问道:“逍遥派修何艺?”
曹彰略一思,答:“修身、修气、修剑。修身以仁,修气以静,修剑以正。
臣入门第一课,便是‘立雪三日’。
师命弟子跪于听松崖前,任雪掩膝,以验心志。若心乱则寒侵骨,若心定则气自暖。”
刘协眼中光芒渐深。“立雪三日……朕读过‘程门立雪’,
却不知今日尚有人真能为道立雪。”
他凝望着曹彰的眼睛,语气忽然低缓:“魏公真幸,有此子。”
曹彰连忙跪拜:“陛下抬爱。
臣父常言:‘若子能安天下于未乱之前,胜我征百城。’”
刘协微微一震,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他轻声复诵那句话:“安天下于未乱之前……黄须公子,你可知这正是朕平生所愿?”
曹彰一愣。“陛下所愿?”
刘协抬眸,目光透过层层帷帐,落向远方。
“朕一生坐于此位,看天下起而复乱。百官言安,却无一人懂安。而你父言‘治乱未萌’,
你言‘守心以止乱’,这二者若合,则天下可久。”
一室沉默。
殿外雪落,扑簌簌如白鸟掠地。
刘协收回视线,缓缓笑道:
“朕多言了。来人——赐座。”
待宫人献上茶汤,
刘协指着案上绘卷:“这是朕近日临摹山川图。朕从未见逍遥山,不知山色如何?你可绘一笔?”
曹彰略一迟疑,起身取笔,略略蘸墨,勾出连绵山势,复以淡笔点出溪流。
片刻之间,山雾缭绕,松影浮动。
刘协俯身观之,笑意更浓:“果然不同凡响。
魏公子中,昂重、丕谨、植逸,唯你一人,能以武人之手写文人之意。好一个‘静中藏锋’。”
曹彰放下笔:“臣不敢当。此笔法,乃山中所学——‘藏势于柔’。”
刘协抬起头,那目光里有一种极少显露的温和与欣赏。
“朕羡你在山中十年,无荣辱,无权欲。若非社稷所系,朕宁愿弃此九重之宫,
与汝师听松而坐,看雪化春溪。”
曹彰连忙叩首:“陛下乃天命之君,岂可自轻?若陛下得贤辅,天下自安。
臣父与荀文若、郭奉孝诸人,皆为国忠臣。臣愿辅陛下与父齐心,使汉室得续。”
刘协神色微变。
半晌,忽然低声一叹:“齐心……魏公有功于汉,
然……天下未必知朕心。”
殿中烛火闪动,
两人之间,一时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刘协缓缓起身,走到殿门前,
看着天边那一线暮雪,轻声道:“黄须公子,朕喜你,
非喜你之勇,乃喜你之静。你如山,而朕,正需一座山。”
他转过身来,语气亲切到几近叹息:“可愿常来宫中与朕论剑、论心?”
曹彰一愣,
跪下,郑重叩首:“臣不敢忘陛下之恩。”
刘协笑而抬手,那笑意真切,却隐隐藏着深意。“若天下皆如你之心,何忧天下不安?”
夜深,雪停。
曹彰出宫时,回首望见殿门灯火如星,那光在雪地上映出一道长长的人影——那是天子伫立门前,目送的姿势。
而在他心底,一个微不可察的念头悄然生起:也许,这位天子,并非世人所言的昏懦。他,只是被困在这金笼太久。
七月的北地,风声仍带着寒意。辽水以北,云影低垂,旷野辽阔,天与地几乎连为一色。
就在这样一个无声的午后,鲜卑部首轲比能带着数百骑缓缓行来,旌旗半卷,风声猎猎。
他翻身下马,远远跪在尘沙之上,
那一刻,风卷起他披风的兽皮边角,如同一头终于低下头颅的北原雄狼。
曹彰立于军门之外,
铠甲光亮,肩上仍有旅尘。十年山中,他早褪去了当年的少气,如今沉稳得像一座山。
他没有喝令,也未动刀,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那片向他俯首的草原。
“轲比能请降。”鲜卑语粗重,像石头碾过冰面。
曹彰微微颔首:“汝若归心汉室,此北地当仍为尔辈牧养之地。”
轲比能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双野性的眼睛里,闪过一瞬复杂的光——既是敬畏,也有不甘。
“我等与乌桓、丁零交兵已久。今日知魏公子军纪严明,不扰边民,
北原若有主,宁为黄须郎,不为乱风沙。”
曹彰沉默良久,只道一句:“好。”
他转身,对身后部将张合、许褚道:“收军,留半营安抚鲜卑。不得扰其牧地,不得掠其妇子。”
“诺——!”军中应声如雷,
而曹彰仍立于原地,看着远方一排排鲜卑骑兵跪下、俯首。
那一刻,北风静了。十年未安的辽北,终于归心。
夜,军帐中。篝火微红,炊烟缭绕。
曹彰脱下战甲,只披一件青衣,坐在地图前,手指缓缓拂过辽河与幽州的边线。
“北地自此归心,可安数十年。”许褚在旁,笑得爽朗:“公子年纪轻轻,
便能令胡骑不战而降,此功若回报魏公,必当论封。”
曹彰淡淡一笑:“我不求封赏。父亲教我——征伐不为威,而为止乱。”
张合微微颔首:“北地数十年无安,若能止于此,胜过再平十城。”
曹彰没有再言。他抬眼看着帐外的夜色,心中忽然想起洛阳宫中那位天子说的那句——
“你如山,而朕,正需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