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垂首答道:“臣不敢。家父征战,志在平乱,非为一己之荣。”
刘协凝视着他,缓缓起身,在殿中踱步:“你与兄长不同。曹昂沉稳,子桓多思,你却最似诗人。诗人言志——告诉朕,你心中如何看你父。”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殿中空气一滞。
曹植一时沉默。
刘协转过身,语气轻柔,却每一个字都像在试探:“他现在,封魏公、建社稷、领九锡、据十郡……这等权势,你我皆知。若他一朝自立——你,是站在他那边,还是我这边?”
这句话,似笑,却藏锋。
曹植抬起头,烛光映出他清澈的目光。
“陛下若问臣心,”他缓缓道,“臣心中,天下只有一位天子。”
刘协微微一怔。
“家父所为,皆以社稷为念;陛下所忧,不过人心易疑。”
曹植顿了顿,语气转为柔和:“若陛下信家父,天下归心自定;若陛下疑家父,则疑心生祸,臣亦不能保。”
刘协低低笑了一声:“好一个‘疑心生祸’。”
殿中烛影摇曳,刘协缓缓走近,拍了拍曹植的肩:“你比你父亲还会说话。
朕明白你的意思。魏公若真心奉汉,我不疑他。只是——世道如此,信与不信,往往不由人。”
曹植察觉出那声中淡淡的疲惫与孤独,轻声叹道:“陛下所托者,乃天下之命。
臣虽不才,愿以诗代心,解陛下之忧。”
他略一沉吟,展袖诵道:
“山川虽险阻,忠义自无穷。
汉德如天广,魏功似海同。
但愿君臣意,长为四海风。”
刘协静静听完,神色微动。良久,他轻轻点头:“你诗中无奉承,唯安抚。
我懂——你在替你父说话,也在替朕解心。”
他挥手,吩咐道:“赐子建金帛十匹,留宴一席。”
曹植跪谢,行至殿外,方才吐出一口气。
他回头望向殿中灯火,心中暗叹:
此君虽为天子,却也被囚于权势之间,孤立如云。
那一夜,洛阳的月亮极冷。
曹植独自走出宫门,披衣立于御道。
宫墙外的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抬头看着月色,喃喃道:
“父亲为天下征战,陛下为天下忧惧……而我,不过在他们之间,用几句诗,去救一场信任。”
他忽地笑了,苦涩中带着一点温柔。
“愿天下的刀兵,终有一天,能停在诗里。”
风吹过玉阶,卷起落叶几片,飘入夜色深处。
建安二十年冬末,邺城的雪落得极细。
天灰得像被磨碎的铅粉,檐下的冰凌一层层垂挂,偶有几只寒鸦掠过,发出短促的啼叫。
宫中鼓楼三更,铜雀台上仍灯火未熄。
曹昂披着鹤氅,立于廊外,手中捏着一封从洛阳传来的捷报。纸上字迹刚劲,墨色未干。
「魏公破张鲁,降汉中,克西土。」
荀彧在他身后缓步而来,披着一袭旧裘,温声道:“长公子也收到消息了?”
曹昂转过身,点点头:“是。洛阳那边已传遍坊巷。陛下喜中带惧,连曹植也被召入殿中。”
荀彧听闻“陛下召子建”,神色一闪,沉吟道:“看样子,天子心中已起试探。汉中之捷虽为国利,但权势太盛,终非福兆。”
这时,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曹丕披着一件乌貂斗篷,快步而入。
他一进门就道:“大兄,先生。”
曹昂迎上前:“子桓,你也听说了?”
“方才入城便听遍街巷。”曹丕接过那封捷报,眯眼细看,“父亲的笔迹。简短、克制,却透着一股锋锐。”
荀彧缓缓坐下,吩咐侍从奉茶:“两位公子,这信既达邺中,朝堂上必然喧哗。我担心的是——陛下那边已先有动作。”
曹丕眉梢轻挑:“您指加封?”
“或慰劳,或设疑。”荀彧叹道,“他若册魏公为王,是推高;若迟迟不封,是试探。而无论哪一项,都是逼局。”
曹昂看了看案上的烛火,缓缓开口:“所以我想,在父亲班师之前,我们是否该先上表。以魏国之名,奏贺凯旋,谢主隆恩,以示臣节。”
曹丕微微一愣,抬眼望他:“兄长的意思是——抢在朝廷诏书之前行事?”
“正是。”曹昂点头,语气沉稳,“父亲自北征以来,功业太盛,陛下必心生芥蒂。若我们先行上表,谦谢军功,则可缓一缓那份忌惮。”
荀彧轻轻抚须,眼神渐露赞许之色:“长公子所虑甚周。此举若行,既可示忠,又可护主。”
曹丕却皱眉,目光沉思:“但若上表太早,被视为越权——朝中保守之臣,必言我们‘僭越魏公之令’。况父亲未至,我们子侄代奏,名不正。”
曹昂转过身,走向窗前,外头雪光映在他脸上:“我明白。但若等朝廷下旨再表贺,就晚了。陛下的旨意若过于‘厚’,父亲未必高兴;若‘薄’,世人皆笑朝廷疑魏。倒不如我们先为他平衡一笔。”
他语气坚定,却不带锋芒。
曹丕静静地看着兄长,忽然笑了笑:“大兄终究是最像父亲的。”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但你想过没有?若这一表被解作‘替魏公谢恩’,其实也等于在替朝廷收口。”
荀彧望向他:“你是说,这反成了削父功?”
曹丕点头,神色肃然:“陛下要的,就是这‘收口’。我们若太早行表,便等于承认——魏公功可止于此。”
曹昂听后沉默了。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曳,映出一静一动的影子。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或许你说得对。可有时,保全一个人的功业,不在进,而在退。”
荀彧叹息:“两位皆有理。子桓识势,长公子识心。然朝局诡谲,取舍难全。依我之见——不急于上表,但可先草拟一封,以待魏公回师途中呈阅。若他允,再发。”
曹昂与曹丕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那便由我草表。”曹昂取出笔札,铺开帛纸。
荀彧看着他笔走龙蛇,口中默念:“谢天子隆恩,惟愿社稷永固……”
曹丕却低声笑道:“大兄写得像奏章,又像祭文。”
曹昂抬头看他:“若有一日天下平定,奏章与祭文,也不过一纸之间。”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悲喜。
荀彧微微一怔,看着兄弟二人,一个如山,一个如风,不禁在心底暗叹——魏氏的未来,或许正立于他们之间。
窗外雪停了。
三人仍坐在灯下。烛光映着未干的墨迹,字字如铁——
“臣等不敢自矜,惟愿魏公早归,以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