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奇方(2 / 2)

“我看见你登高而望,天下在你脚下,却无一人能与你并肩。”

“我看见我自己,在乱世中奔走,写了许多策,却一场风吹散。”

他轻轻一笑,“死这一遭,才知人心的渺小。”

曹操沉默,握拳的手在膝上微微发抖。

郭嘉缓缓抬头,目光明亮如昔,却多了一份淡淡的超然。

“主公,我明白了。天下不是你征来的,而是你守来的。”

曹操一怔:“此话何意?”

郭嘉笑:“主公以为,征得天下便能定天下。但自古征者皆烈,守者难全。若主公之志仍在统一,则终会失之于心。若能守之以度,则魏可长久。”

他停顿片刻,又叹:“所以,我替天去死一回,是想告诉主公——胜者不必称王,安者才为帝。”

这话,让曹操沉默许久。

烛火微微跳动,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与释然的交织。

“奉孝,你死一回倒成了圣人。”

郭嘉笑着摇头:“我非圣人,只是死过的人。”

曹操转身望向窗外那漫天雪色,沉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请华佗救你?”

郭嘉微愕。

曹操缓缓道:“因为我怕——怕有一日,我连与你说真话的人都没了。”

郭嘉一怔,随即失笑:“主公,您忘了,我就是被真话害病的人。”

两人相视,都笑。

笑里却藏着千钧重的疲惫。

片刻后,郭嘉低声道:“主公,我知道您在思嗣之事。此去不远,便是分岔的路。”

曹操没有回应,只闭上眼。

郭嘉叹:“我已悟出两句话,愿主公记之——‘以势承志,以德续命。’”

“势,是丕;德,是昂。主公要的是天下长久,不在血统,而在心脉。”

曹操轻轻一震,久久凝视他。

郭嘉忽然笑了:“若天肯留我一年,我再替您看天下风向。若天不肯,我便去问问天,魏国的命该往哪儿走。”

曹操俯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奉孝,你好生养病。”

郭嘉闭上眼,声音轻得像风:“主公放心,我死过一次,不急着再死。”

曹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忽又回头。

“奉孝——”

郭嘉睁开眼:“主公请说。”

曹操沉默片刻,只道:“你若再死,我定掘你坟,让你再死一回。”

郭嘉愣了愣,随即笑出声。笑得极轻,却让泪光在眼角闪了一瞬。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

曹操不是怕天下失序,

他怕的,是再无一个懂他的人。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邺城冬深。

郭嘉小院外的银杏树早已光秃,风从屋檐掠过,带来枯叶细响。

院中炉烟袅袅,门口的守卫拱手禀报:“郭军师今日气色已佳,魏公命诸位先生可入内相见。”

荀彧第一个上前,青衣整肃,神情沉静。

其后是荀攸、程昱、贾诩数人——这一屋之中,几乎聚了魏国谋臣半壁江山。

推门入内,药香混着炉火的气息。

郭嘉半倚在榻上,披着狐裘,面色虽仍苍白,却已不似前些日子的那种“入木三分的病气”,眼底带着一丝清明的亮。

见诸人进来,他微微笑了笑:“几位不理朝事,跑来看我这半条命,怕是被魏公逼来的罢?”

荀彧走到榻前,轻轻叹息:“主公忧你,天下人都忧你。你能笑,便是好兆头。”

郭嘉笑得温柔,抬手作揖:“文若兄,我这一命……多亏华佗先生神手。”

荀攸在一旁接道:“也多亏主公心诚,日日焚香不歇。主公说若你有不测,邺城要挂三日白。”

郭嘉愣了愣,轻声一笑:“我若真去了,怕主公只会叹一句‘天夺我智’,转头仍要算天下。”

程昱摇头:“主公不是那样的人。你不在,他心里空一角。”

贾诩坐在旁边,看着炉火,慢悠悠地笑:“我看啊,主公若真舍不得奉孝,不如叫他少想两策,多吃几碗粥。”

众人都笑,连郭嘉也忍不住笑出声,却被咳声掩住。

荀彧连忙伸手扶他,眼神中藏着深忧:“你这身子,恐怕还需静养。”

郭嘉喘息片刻,才缓缓道:“死过一回,倒也想开了。世事不必强求,能活,便算天恩。”

荀攸问:“天恩?奉孝竟也信天?”

郭嘉望着窗外被雪映亮的天空,语气淡然:“我信天,也信人。天给我一线气,我要用来劝主公回头。”

荀彧微微动容:“你与主公又谈嗣事了?”

郭嘉轻叹,手指轻叩膝盖:“主公心中有数,却未定。我说过——立嗣者,不在血,而在势。文若兄却以德为本,我们各执一理,谁也不服谁。”

荀彧沉默。屋中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程昱轻咳一声,打破寂静:“德与势,若能并立,才是万全。可惜这世道,总偏向一端。”

贾诩笑得意味深长:“偏向哪一端,往往不在主公,而在人心。人心一旦向势,德就成了故事;人心若向德,势就成了幻梦。”

郭嘉看向荀彧,眼中有一丝悲悯:“文若兄,你若生在太平年,必成良相;可惜生在我这世。”

荀彧抬眸,淡淡道:“奉孝,你死过一次,说话更无忌讳了。”

“哈哈。”郭嘉笑出声,神色竟比几月前轻快,“是啊。死过一次的人,还怕什么天命?我如今活着,只想做件事——让主公不后悔。”

荀彧微微皱眉:“不后悔?”

郭嘉道:“他这一生,征伐天下,建魏封国,皆出不得已。唯独‘嗣事’若错,将遗恨万年。”

荀彧沉声问:“那你要他怎么选?”

郭嘉看着他,目光如火:“以势立嗣,先安天下,再论仁德。若先论仁德,天下必争。你可想过——一旦魏室分裂,天下又回乱世?”

荀彧的手指在膝上轻轻一动,半晌不语。

屋内的炉火燃得噼啪作响,外面有雪落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嘭”声。

片刻,荀彧长叹一声:“奉孝,你赢了。”

郭嘉微微一笑:“我不想赢。我只想活着,看到魏公笑着老去。”

程昱忽然开口,语气带着感慨:“你这病,怕也是忧出来的。能让你不忧天下的人,大概世上也没了。”

郭嘉笑了笑,摇头:“我只是怕主公忧。”

荀彧看着他,忽然低声道:“奉孝,若有一日,我不在,你愿替我护主公的心吗?”

郭嘉愣了片刻,神情罕见地认真。

“文若兄,你放心。你护他的人心,我护他天下——两不相负。”

两人相视,皆无言。

炉火轻鸣,烟气袅袅,似乎在屋梁间缠绕成一缕无形的誓言。

那一日之后,郭嘉的病虽未痊,却能步行出院。

邺城的雪正深,荀彧送他到门口。

郭嘉回头一笑:“文若兄,等春暖时,咱们去铜雀台看花。”

荀彧微微颔首:“好。只盼那时,你还能笑得今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