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宫后,刘协久久未眠。
“求贤令一出,天下士子皆奔曹门。此势我拦不住。若逆之,只显得我小气;若顺之,却恐权归曹氏。”
他抬手抚着案上那份敕令副本,目光冷冽又无奈:
“孟德啊孟德,你为我所不能为。可你所图,终究不是我汉室。”
窗外风声猎猎,吹动烛火摇曳。刘协合上双目,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既拦不住,那便先借势。若有一日,能借贤才之力反制曹氏,也未可知。”
一月后,洛阳宫中。
夜已深,御书房灯火犹明。刘协独坐御案,眼前摊着《求贤令》。窗外风声呼啸,仿佛将他胸中郁结都吹了出来。
“求贤令……天下士子皆奔曹氏,而朕呢?”他低声喃喃,手指狠狠扣在案几上。
“陛下。”内侍轻声禀报,“曹子建在殿外求见。”
刘协怔了怔,心口微微一松:“宣。”
曹植入殿,衣襟上还沾着些夜露,拜罢才抬起头,见皇帝神情憔悴,心中微动。
“陛下似有忧思?”
刘协叹息一声,不答,只把案上的敕令推过去。那目光里有无声的苦涩:你看,这天下人都归曹氏,我还算什么天子?
曹植心领,提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几行:
“日月临四海,群英自北来。
功名归帝座,草木沐天怀。”
字迹清润,意境明朗。
刘协盯着那句“功名归帝座”,心中一震。
曹植放下笔,缓声说道:“陛下,丞相之令,虽使贤才来投,但他们奉表受职,皆因圣恩。若无陛下正位,天下何来名分?求贤之功,终归陛下。”
刘协怔怔看着他,良久才低声:“子建,你……真的这样想?”
曹植笑了笑,目光澄澈:“诗文皆可虚饰,唯此句,我心里是真的。”
殿中一时静寂,只有烛火跳动。
刘协忽然伸手,将那卷诗纸收好,语气中透出久违的温柔:“子建,你比昂卿更懂我心。”
曹植心头微颤,深深一揖:“臣惟愿以寸心,解陛下孤怀。”
刘协望着他,眼神渐渐柔和。多年困于权臣之下的孤独,在这一刻似乎被抚平了一些。
“好。”他低声道,“朕记下了。”
当夜,曹植离开御书房时,月光正映照在石阶上。曹昂在廊下等他,见弟弟神情不同于往常,轻声问:“子建,陛下何言?”
曹植只是摇头,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大哥,陛下……需要有人告诉他,他仍是天子。”
曹昂望着弟弟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子建的诗,已不只是文采,而成了皇帝的慰藉。
而在另一处暗影中,王甫悄悄退去,眼中闪着寒光
“曹子建若与皇帝心心相印,日后必成大患。”
建安十五年仲夏,洛阳宫城,暑气逼人。
中常侍王甫与御史中丞张音在偏殿密语。
王甫低声道:“陛下与曹子建日夜唱和,世人已议论纷纷。若说子建诗中影射朝廷,传到陛下耳中,必然心生猜疑。”
张音冷笑:“何不借他诗中的‘日月临四海,群英自北来’?稍加曲解,不就成了‘群英归曹,不归天子’吗?”
二人对视一笑。很快,京中士林便流传出一句话:
“曹子建诗,实刺帝座空虚。”
消息传到御书房,刘协眉头紧锁,心口隐隐发凉。
“空虚帝座……”他反复咀嚼,心里泛起不安。
伏后见状,温声劝道:“陛下莫听流言。子建素有才情,又一心待陛下,怎会存此心?”
可刘协仍心乱如麻。——越是亲近的人,若被怀疑,心中越是惶惑。
这一日,曹植如常入宫,见皇帝神色冷淡,心中一惊。
刘协淡淡道:“子建,你那首诗……世人言多。”
曹植心头一沉,却不急辩,只俯身一拜,提笔在御案上写下:
“草木承天露,荣枯皆帝恩。
诗言若被曲,愿以寸心陈。”
他写罢,放下笔,目光清澈直视刘协:“若有人言臣影射朝廷,那是臣才疏,未能尽意。臣心唯有一事——愿陛下安。”
殿中一片静寂。
刘协盯着他许久,终究呼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抹惭色:“子建,是我多疑了。”
曹植出宫时,曹昂已在宫门外候着,见他脸色苍白,急忙上前。
“子建,陛下说了什么?”
曹植苦笑:“流言已入宫耳。幸而我以诗明志,否则……”
曹昂眉头紧锁,沉声道:“这是有人有意为之。你要记住,越是亲近帝心,越要谨言慎行。帝王多疑,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曹植望着哥哥,眼神里既有感激,也有一丝倔强:“大哥,我懂。但若陛下孤寂,我不能不相伴。”
曹昂沉默,只能重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王甫远远看着兄弟二人离去,目光阴鸷。
“哼,侥幸脱身而已。诗心?真心?在帝王眼中,不过是刀口之蜜。”
夜风吹过宫城高墙,带走了夏日的暑气,却带不走暗中酝酿的阴谋。
同年冬,洛阳大雪初霁。曹操下令,在邺城修建铜雀台。
登临之日,群臣皆随行。
铜雀台高十余丈,金碧辉煌,望之如凌云。曹操亲手抚着栏杆,远眺漳水,目光幽深。
郭嘉走到他身旁,打趣:“丞相修此高台,难道只为美景?”
曹操轻笑:“美景为其次,此台可藏书,聚歌舞,延宾客。更要紧者,是让天下知——曹氏非徒能用兵,亦能承礼乐之统。”
荀彧目光闪烁,低声补道:“丞相此举,恐亦为后事?”
曹操沉默片刻,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