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若此次征讨，文武将吏，栉风沐雨，微劳可录，容臣核实功次，另疏上请，伏候恩赏，以励忠勤。
臣无任欢忭踊跃之至，谨奉表称贺以闻。
司空、录尚书事、武平侯 臣 曹操 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建安十年 春 月 日
当他写下“臣无任欢忭踊跃之至”时，嘴角或许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嘲。欢忭踊跃？有的只是完成一项重大战略目标后的冷静评估和下一步的盘算。
他用印，封缄，吩咐信使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洛阳。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再次看向舆图。河北已涂上属于他的颜色，但他的目光早已越过黄河，投向了荆州、扬州，投向了那片更为广阔、也更具挑战的天地。
曹操平定河北的捷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被快马信使一路呼啸着送入洛阳城，直抵皇宫。这消息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洛阳的朝堂内外激起了巨大的、反应各异的波澜。
例行朝会。汉献帝刘协高踞御座，身着衮服，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无力感，却难以完全掩饰。殿下百官分列，看似肃穆，实则暗流涌动。
当谒者郎高声诵读曹操那份辞藻恭谨、功绩赫赫的捷报时，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谒者郎清晰而洪亮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逆臣高干授首，并州悉定…冀、青、幽、并河北四州，逆氛尽扫，版籍重归王化…此皆陛下圣德所感…”
龙椅上，刘协的指尖微微颤抖。他努力让自己坐得更直，但内心却是一片冰凉，甚至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每一次曹操的捷报，都像是在反复提醒他：看，你的江山，是靠我的刀剑为你夺回的，而你，什么都做不了。
那捷报上每一个颂扬“陛下洪福”的字眼，在他听来都充满了讽刺。巨大的功绩意味着曹操的权势和声望将达到新的顶峰，他这位天子头上的枷锁只会更重、更紧。他仿佛已经看到，不久之后，曹操班师回朝，那将是何等的威势凌人。他必须强装笑颜，必须下诏褒奖，必须祭告宗庙…扮演好这个曹操为他设定的、无比憋屈的“圣明天子”角色。
谒者郎的声音终于落下。短暂的沉默后，朝堂如同炸开的油锅，瞬间被“欢庆”的气氛淹没。
以华歆、王朗等人为首的那些已经明确表示要依附曹操的官员们，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由衷”喜悦，仿佛这场胜利是他们自己亲自取得的一样。
这些官员们纷纷躬身向皇帝道贺，口中高呼：“臣等为陛下贺！为社稷贺！曹司空荡平群丑，克复四州，此乃不世之功啊！这都是因为陛下圣德感天，才有如此祥瑞之兆，汉室中兴指日可待啊！”
“陛下洪福齐天！曹司空忠勇无双，实乃国之柱石！有曹司空这样的忠臣良将，实乃我大汉之幸啊！”
“河北既平，天下归心可期！陛下应当重重赏赐功臣，祭告太庙，以彰显上天的恩赐！”
他们的声音异常响亮，在朝堂之上回荡着，仿佛要让所有人都听到他们对曹操的赞美和对皇帝的祝贺。而且，他们的表情也是最为热烈的，一个个满脸笑容，眉飞色舞，似乎这场胜利让他们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满足。
这些官员们之所以如此急切地表现出自己的喜悦和忠诚，其实是有其深意的。他们不仅仅是在向远在晋阳的曹操表达自己的忠心，更是在向洛阳实际的主事者荀彧传递一个信息——他们已经坚定地站在了曹操这一边。通过这种夸张的表演，他们希望能够得到曹操和荀彧的认可，从而在未来的政治格局中获得更多的利益和地位。
另一部分数量更多的中间派和骑墙派官员，见状也赶忙随大流，纷纷出列表态庆贺，言辞虽不及前者夸张，但姿态十足。他们心中或许复杂，但现实告诉他们，必须欢呼。
而以少数几位老臣和一些内心仍心怀汉室的清流士人，则面色沉重。他们混在人群中，勉强跟着拱手，却难以吐出热烈的颂词。他们看到的不是中兴，而是权臣势力的极度膨胀，是皇权的进一步沦丧。他们心中充满了忧惧和无奈，但在大势面前，只能选择沉默。杨彪垂着眼睑，仿佛老僧入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尚书令荀彧站在文官之首，他的反应最为关键，也最为复杂。他出列，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雍容，声音沉稳：
“陛下，曹司空此功，确足以告慰宗庙，安靖天下。臣建议，依司空所奏，即刻筹备告庙大典，并议定对有功将士之封赏事宜，以昭显陛下恩德，激励忠良。”
他的话语严谨得体，既肯定了曹操的功绩，履行了他作为尚书令的职责，又将最终的决策权和恩赏的荣耀归于皇帝，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套早已脆弱不堪的君臣礼仪和汉室尊严。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深处是为曹操的战略成功而欣慰，还是为汉室江山越发沦为曹氏基业而感到一丝悲凉。他的忠诚与他的理想，在这份捷报面前，或许正经历着无声的撕裂。
散朝之后，真正的暗流才开始涌动。
那些曹操的嫡系官员们，兴奋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司空将会获得何等封赏，自己能否沾光，以及未来南下的前景。
中间派的官员则互相交换着眼神，低声议论着朝廷格局的进一步变化，思考着如何更好地在新形势下立足。
而那些心怀汉室的老臣，则默默无言，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背影显得格外萧索。
皇帝刘协回到后宫，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殿中，或许会对着高祖皇帝的画像发呆，或许会狠狠地将拳头砸在案几上，却又无力地垂下。捷报被他扔在一旁，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眼。
消息很快从宫中传出，蔓延整个洛阳。市井百姓大多只是感慨曹司空用兵如神，希望天下早日太平，能过上好日子。他们并不真正关心龙椅上是谁，只关心谁能带来秩序和粮食。
而在尚书台，荀彧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朝会的“决议”，起草祭告文书的诏令，核算赏赐的规格。他做得一丝不苟，效率极高，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
洛阳的天空，依旧是一片铅灰色。曹操的捷报带来了表面的欢庆，却更深刻地揭示了权力结构的固化与汉室的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