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封洋洋洒洒、情词恳切甚至带着悲愤与血泪的《上书自讼》,由邺城快马飞递洛阳,直达天子御前:
“臣绍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昧死上书皇帝陛下:
臣本愚钝,荷蒙天恩,世受国禄,位列三公之后。每思先帝托付之重,未尝不夙夜忧叹,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圣恩。今忽奉严诏,责臣以‘专树私党’、‘互相攻伐’之罪,臣闻之,五内俱焚,肝胆欲裂!此非独责臣,实伤先帝知人之明也!”
袁绍开篇便以“先帝”压人,占据道德高地。
“臣所据河北,乃国家之土;所统兵马,乃朝廷之兵。冀州韩馥,昏聩失政,民怨沸腾,臣受命于危难,非敢窃据;青州黄巾,荼毒生民,臣提兵扫荡,为朝廷除害;并州黑山,勾结匈奴,寇掠州郡,臣挥师征讨,以安北疆!此皆奉王命、顺民心之举,岂敢称‘私党’?至于公孙瓒,僭越称尊,割据幽燕,屡犯王畿,实为国贼!臣与之战,乃为国除奸,为陛下平叛,何来‘互相攻伐’之说?”
袁绍将扩张地盘的战争,全部粉饰成“奉王命”、“为国除奸”的正义之举,反将曹操的指控斥为污蔑。
“臣闻诏书有言‘不见勤王’,臣……臣万死难辞其咎!”袁绍笔锋一转,以退为进,言辞沉痛,“董卓乱政,社稷倾危,臣时任渤海太守,兵微将寡,虽有心西向,然力有未逮,终致銮舆蒙尘,此臣之罪一也!李傕、郭汜祸乱关中,臣本欲提兵勤王,然黑山贼张燕勾结公孙瓒,倾巢南下,欲断臣归路,夺臣根本!臣若弃根本而西顾,则河北必陷,贼势更炽,反成朝廷大患!臣权衡再三,忍痛回师,先保河北,以图后举。此臣之罪二也!未能及时赴难,臣心如刀绞,日夜难安!每念及此,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他将自己未能勤王归结于“力有未逮”和“顾全大局”,将责任推给客观条件和敌人,塑造一个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忠臣形象。
“然臣之心,天日可表!臣若有异志,拥河北之地,带甲数十万,何不效董卓、李傕之辈,裂土称尊?臣之所以夙兴夜寐,不敢懈怠者,唯思报国恩于万一,待天下稍定,即当亲率河北精锐,扫清寰宇,迎还圣驾,复汉室之威仪于旧都!”
袁绍慷慨陈词,表明自己毫无异心,未来还要“扫清寰宇,迎还圣驾”,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实际控制天子的曹操。
“今曹操,奉陛下于洛阳,臣本欣慰。然其近有谗言惑上,污蔑忠良,离间君臣!‘专树私党’、‘互相攻伐’之言,实乃构陷!此等诛心之论,令臣百口莫辩,几陷不忠不义之地!陛下!”袁绍的笔触在此处陡然变得无比悲怆沉痛,字字泣血:
“若陛下明鉴,能使臣剖肝沥胆,得表赤心,上无愧于九泉之先帝,下无愧于河北之黎庶,则臣纵使今日俯首就刑刀,明日撩衣赴汤镬,亦甘之如饴,死而无憾!”
“唯乞陛下明察秋毫,垂念‘尸鸠之平’,勿令谄谀构陷之徒壅塞圣听!更勿使臣……抱此沉冤,饮恨于九泉之下!臣绍泣血顿首,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这封上书,言辞恳切,情感浓烈,既有慷慨激昂的自辩,又有沉痛悲愤的倾诉,更引经据典,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饱受污蔑、忍辱负重的忠臣,将对曹操的指控巧妙地转化为对“谗言惑上”、“构陷忠良”的控诉,最后以死明志的悲壮收尾,极具感染力。
当这封《上书自讼》被当朝诵读时,整个洛阳朝堂一片寂静。不少原本对袁绍有所疑虑的朝臣,也不禁为之动容,甚至唏嘘。袁绍四世三公的声望,配合这血泪控诉,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
龙椅上,少年天子刘协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本意是借封赏袁绍制衡曹操,却没想到引发了如此激烈的碰撞。袁绍这封上书,情真意切,将自己置于忠臣义士的境地,将矛头直指曹操“蒙蔽圣听”。这让他感到了压力,也隐隐有些后悔。他看向阶下的曹操。
曹操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有站在他侧后方的曹昂,能感受到父亲那宽袍大袖之下,紧握的双拳和微微绷紧的脊背。那“尸鸠之平”的祈求,那“抱恨九泉”的悲鸣,如同最响亮的耳光,抽在曹操的脸上!袁绍不仅成功洗白了自己,更将“构陷忠良”、“谗言惑上”的污水,狠狠泼向了曹操!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回到曹府,书房内的空气几乎要凝固。
“好一个袁本初!好一篇血泪控诉!”曹操的声音冰冷如刀,带着刺骨的嘲讽,“俯首刑刀?撩衣汤镬?说得何其悲壮!他若真有此心,何不自缚来洛阳请罪?惺惺作态,欺世盗名!”
郭嘉咳嗽着,眼中却闪着精光:“主公,袁绍此文,看似悲情自辩,实则字字机锋,暗藏祸心。‘尸鸠之平’是求陛下公正,更是暗示陛下受您蒙蔽;‘抱恨九泉’是以死明志,更是将自身置于受害忠良之位,将您推向奸佞权臣之列!此乃诛心之笔,意在动摇主公在朝野人心!”
荀彧神色凝重:“主公,袁绍此书上达天听,下传州郡,其文辞悲切,极易蛊惑人心。若处置不当,恐令天下不明真相之士,对主公心生疑虑,甚至……令陛下动摇。”
曹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阴沉的天色,久久不语。袁绍的反击,比他预想的更犀利、更毒辣。这已不是简单的意气之争,而是上升到争夺天下人心的舆论战!
“父亲,”曹昂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袁绍此文,以情动人,以理惑众。然其所谓‘勤王未至’、‘顾全大局’之言,实乃诡辩!河北战事,岂能尽如他所言皆为朝廷?此乃破绽!且其拥兵自重,不遵朝命,亦是事实!儿以为,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曹操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曹昂:“说下去!”
曹昂迎上父亲的目光,清晰地说道:“袁绍既求‘尸鸠之平’,求陛下明察。那父亲不妨奏请陛下,明发诏书,令袁绍即刻遣其长子袁谭,率精兵一万,入洛阳宿卫,以表忠心!同时,命其即刻停止与公孙瓒之私战,抽调河北之粮,解送洛阳,以济朝廷燃眉之急!他若遵旨,则其‘忠义’自现;他若推诿搪塞,则其‘拥兵自重’、‘心怀异志’之实,天下共见!此乃‘阳谋’,逼其现形!”
曹操眼中精光爆射!好一个“阳谋”!袁绍那篇悲情文章,将自己架在了忠义的道德高地上。曹昂此计,就是逼他从那高地上自己跳下来!遵旨,则损兵折粮,削弱自身;抗旨,则坐实罪名,自打耳光!
“妙!”郭嘉抚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公子此计,直指要害!袁绍骑虎难下矣!”
荀彧也微微颔首:“此策堂堂正正,以朝廷大义相压,袁绍无论作何选择,都将陷入被动。”
曹操看着眼前沉稳献策的长子,连日来被袁绍那封上书激起的阴郁与怒火,仿佛被一道利剑劈开,露出了赞许与欣慰的光芒。昂儿的成长速度,超乎他的预料。这份洞察力与反击的狠辣,已初具雄主之风。
“好!”曹操决然道,“就依昂儿之策!仲德,立刻以我的名义,不……以朝廷的名义,草拟诏书!令袁绍遣子入侍,输粮济困!措辞要‘体恤’其忠义,更要彰显朝廷威严!我倒要看看,这位悲情‘忠臣’,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