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卫尉府死寂一片,唯有阳球沉重的鼾声在回荡。那几句如同诅咒般的醉话,却已像致命的毒种,悄然飘出了这座府邸的高墙,向着宫闱深处那最阴暗的角落飘去。一场精心策划的“火宴”,在尚未点燃之前,已然漏出了第一缕致命的青烟。
转天清晨,阳光穿过雕花窗棂,洒落在案几上的铜镜与琉璃盏中,折射出一片晃眼的亮光。
阳球揉着太阳穴从沉重的梦魇中醒来,头痛欲裂,脑海中模糊地浮现出昨夜的酒意与怒火。他半倚在卧榻上,衣襟凌乱,喉咙干涩地唤道:“圆娘……”
一旁早起侍候的圆娘立即上前,双手端着温水,神情恭顺而温柔:“主君醒了?妾身已替您备好醒酒汤,您先润润喉吧。”
阳球接过瓷盏,抿了几口,喉咙稍觉舒畅后,眉头微蹙,隐隐觉得昨夜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凝视着圆娘的眼睛,带着试探问道:
“昨夜……我回来之后,可曾胡言乱语?”
圆娘闻言,轻轻一笑,垂眸柔声道:“主君昨夜只是饮多了些酒,略显烦闷,说了些旧事……并未说什么特别的。”
她的语气不紧不慢,眉眼中全然不露一丝异样,就像昨夜那场惊心动魄从未发生过一般。
阳球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挠了挠头:“是吗……本侯只记得梦里火光冲天,啧,也许是醉糊涂了。”
“主君这些日子忧思过甚,才会梦境纷乱。”圆娘依旧温柔地笑着,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妾身想着也有些时日未回娘家,义父年岁渐高,身子又不好,想趁这几日不太忙,回去看上一眼。主君若无要紧之事,妾身即刻动身,晚间便可归府,不敢耽误您事。”
阳球此刻还沉浸在醉后的疲惫与隐约的头痛中,闻言只是摆了摆手:“去吧去吧,莫要耽搁太久,府里还有一摊子事呢。”
圆娘垂首应是,行礼退下,神色恬淡如水,步态端庄,一如往常。
直到阳球离府前往衙门,圆娘才在侧院悄然更衣,换上一袭低调素净的青布衣衫,带着一小包贴身衣物与随身物什,从后门绕出,踏上了归家的路。
她没有走正门,没有惊动车马,甚至没有带一个丫鬟。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后巷与小桥,步伐不快,却极其谨慎,不愿引起任何注意。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街坊百姓晨起的烟火气,而她的心,却似悬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带着某种决绝的坚定。
当她终于站在那扇早已斑驳却熟悉的门前,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卸下那整夜未散的惊惧与冰寒。
这不只是一场回家,更是一场事关生死的抉择。她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阳球仍在梦中酝酿他的“火宴”,而她,也即将在沉默中点燃属于自己的火光——只是这团火,不为杀伐,只为生机。
圆娘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院门,一股夹杂着草药和陈木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小院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几株耐寒的草木在角落顽强地吐着绿意。她的义父程璜,正背对着院门,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对着院中一方小小的鱼池,悠然垂钓。
听见脚步声,程璜并未回头,只是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声音带着一种久居宫闱磨砺出的、特有的尖细与沉稳:“谁呀?”
“义父,是女儿。”圆娘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程璜这才缓缓侧过身。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眼角的鱼尾纹深刻,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此刻带着几分慵懒和探究,上下打量着圆娘。他穿着半旧的青色常服,手指保养得极好,唯有指节处有着常年握持某些器物留下的薄茧。
“哦?是圆娘啊。”程璜的语调听不出太多情绪,“今日不是当值的日子,怎么得空回来了?脸色看着不大好,可是在卫尉府受了委屈?”他放下鱼竿,示意圆娘走近些。
圆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快步走到程璜身前,屈膝跪了下去。这一跪,带着决绝的意味,也让程璜的眼神瞬间凝重起来。
“义父!”圆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并非作伪,那是恐惧到了极点的本能反应,“女儿……女儿闯下泼天大祸了!求义父救命!”
程璜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去,眼神变得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紧紧盯住圆娘:“起来说话!到底何事?可是阳卫尉他……”他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必然与阳球有关。
圆娘没有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仿佛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关键,也怕自己稍有迟疑就会失去勇气:“昨夜主君……阳卫尉他醉酒归府,神志昏沉,说了许多……许多骇人听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