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江南行 两极之观(1 / 2)

天启二十二年春,皇帝朱由校下旨由太子监国,自己则与沈惊鸿微服南巡。临行前,皇后张嫣执意相随,这位出身平民的皇后柔声劝道:“陛下久居深宫,所见皆是京畿繁华。臣妾幼时家贫,知民间疾苦,此行或可为陛下引路,体察真实民情。”

朱由校沉吟片刻,终是允了。于是三人扮作北地来的商贾,只带贴身侍卫方正化及四名便装护卫,一行人轻车简从,悄然离京。

三月暮春,船至扬州码头。还未下船,便见岸边人头攒动,有贩夫走卒吆喝揽客,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伸手乞讨。更令人心惊的是,码头一角竟跪着七八个插草标的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仅五六岁,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张嫣见状,眼圈微红,轻声道:“老爷,这些孩子……”

朱由校眉头紧皱,他虽知民间有卖儿鬻女之事,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正要开口,却见沈惊鸿已快步上前,蹲在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面前。

那女孩衣衫破旧但浆洗得干净,头上插着根枯草,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弟弟。见沈惊鸿走来,她怯生生地抬头,小声说:“老爷买我吧,我会洗衣做饭,弟弟……弟弟也能干活。”

沈惊鸿温声问道:“你父母呢?”

“娘去年病死了,爹……”女孩声音哽咽,“爹说养不活我们,让我带着弟弟找个好人家。”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从人群后挤出来,扑通跪倒:“老爷行行好,买下她们姐弟吧。只要五两银子……不,三两就成!给条活路!”

朱由校走上前,沉声问:“为何不自己养?”

汉子苦笑:“老爷是北方来的吧?您看看这地界,摊丁入亩后租子是少了些,可架不住人多地少啊。我家五口人只有两亩薄田,去年涝灾,收成还不够买粮种。如今家里一粒米都没了,总不能眼睁睁看孩子饿死……”

方正化低声道:“老爷,这种事江南各处都有。有些富户专门在灾年来码头买人,女孩做丫鬟,男孩做小厮,模样好的还能……”

话未说完,张嫣已从怀中掏出荷包,却被沈惊鸿轻轻按住。

“夫人且慢。”沈惊鸿摇头,“今日我们买下这两个,明日还有几十个、几百个。治标不治本。”

他转向那汉子,从怀中取出十两银子:“这钱给你,不必卖儿女。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让孩子吃饱饭,若有余力,送女儿去识字。”

汉子愣住了,随即磕头如捣蒜:“谢老爷!谢老爷!小人一定照办!”

沈惊鸿又蹲下身,对那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招娣……”女孩小声回答。

“招娣,这名字不好。”沈惊鸿沉吟道,“我给你取个新名,叫‘知秋’,取自‘一叶知秋’,愿你敏察世事,知时知命。这些干粮你们先拿着。”他从行囊中取出油纸包的饼子递给姐弟俩。

不料那女孩——现在该叫知秋——却突然拉住沈惊鸿的衣角:“老爷,您带我走吧。我爹……他拿了银子,转头又会赌掉的。我在家,迟早还是要被卖。”

沈惊鸿一怔,看向那汉子。汉子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对视。

朱由校冷哼一声:“如此父亲,不要也罢。”他看向沈惊鸿,“沈先生若不便,就让这丫头跟着夫人吧。”

张嫣早已心软,柔声道:“孩子,你可愿随我?”

知秋重重点头,又拉紧弟弟的手:“弟弟也……”

“都跟着吧。”张嫣微笑,又对那汉子温言道,“你既无力抚养,孩子便交给我们。这是二十两银子,你拿去做个小本生意,莫再赌了。”

汉子接过银子,泪流满面,对着沈惊鸿重重磕了三个头:“老爷大恩,小人永世不忘!”

沈惊鸿扶他起来,拍拍他肩膀,什么也没说。

当日下午,一行人拿着扬州盐商陈家的名帖,住进了城西一座精致园林。这陈家与京中某侍郎有亲,听说“北地富商赵老爷”携家眷来访,当晚便设宴款待。

宴设在水榭之中,四周垂着轻纱,春风吹拂,暗香浮动。桌上摆着八冷盘、十二热菜、四点心,皆是时令佳肴。

陈家老爷陈启年五十许,须发微白,举杯笑道:“赵老爷远道而来,尝尝这淮扬菜可还合口?”

朱由校扫视席面——水晶肴肉、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松鼠鳜鱼……道道精致。他夹了一筷干丝,淡然道:“陈老爷破费了。”

“哪里哪里。”陈启年摆手,“听闻赵老爷在京中生意做得大,若能提携一二,陈某感激不尽。”

席间,陈启年谈笑风生,说起扬州风物:“咱们扬州,讲究的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赵老爷明日可去茶馆坐坐,听听小曲。对了,近日瘦西湖边新养了几个‘瘦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赵老爷若有兴趣……”

张嫣微微蹙眉,低头轻啜茶水。

沈惊鸿问道:“听闻朝廷已推行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不知陈老爷觉得如何?”

陈启年笑容微敛,旋即又展颜:“这新政嘛……自是好的。不过江南有江南的难处。”他压低声音,“实不相瞒,赋税是交了,可这地里的产出就那么多。不瞒二位,我家去年便卖了两个庄子,实在负担不起。”

“哦?”朱由校挑眉,“陈老爷家大业大,也会负担不起?”

陈启年苦笑:“赵老爷有所不知。以前佃户交租,遇上灾年还能减免些。如今朝廷按亩收税,旱涝不减,遇上灾年,我们还得倒贴。这不,上月钱谦益钱大人来信,也说家中艰难……”

沈惊鸿眼神一动:“钱牧斋?他不是在常熟闲居吗?”

“正是。”陈启年点头,“钱大人自去岁辞官,一直在家着书立说。不过近日听说,朝廷新政之下,钱家田产也缩水三成,几个庄子都转手了。”

宴罢,陈启年神秘兮兮地引他们到偏厅,只见三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正在习琴。少女们容貌清丽,举止文雅,见客来,齐齐起身行礼。

“这些都是精心教养的‘瘦马’。”陈启年得意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拿手。养一个得费五六年功夫,花费数百两。不过一旦养成了,转手便是千两。”

张嫣脸色发白,拉着知秋的手微微颤抖。沈惊鸿注意到,轻声问:“夫人不舒服?”

“臣……我没事。”张嫣勉强一笑,却别过脸去。

朱由校冷冷道:“陈老爷倒会做生意。”

陈启年没听出弦外之音,笑道:“哪里,不过是顺应时势。如今朝廷新政,田产难持,总得另谋出路不是?”

回到客房,朱由校脸色阴沉。张嫣为他斟茶,轻声道:“那‘瘦马’……臣妾看着心疼。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却被当作货物养大。”

沈惊鸿叹道:“这就是江南的暗面。摊丁入亩断了士绅的田租收入,有些人便转向这等买卖。一个‘瘦马’养成的利润,胜过百亩良田。”

“钱谦益……”朱由校沉吟,“朕记得此人,东林魁首,文章锦绣。没想到也沦落至此。”

“钱牧斋文章是好,但为人……”沈惊鸿摇头,“此人最善见风使舵。如今朝廷新政,东林失势,他赋闲在家,必不甘心。此番江南之行,说不定会遇上。”

次日,沈惊鸿借口考察棉田,带着朱由校、张嫣来到扬州城郊的田庄。知秋姐弟也跟在张嫣身边,那弟弟取名“怀谷”,取虚怀若谷之意。

一行人走了五六里,眼前景象渐渐荒凉。土路泥泞,茅屋低矮,田间农夫赤足劳作,衣衫褴褛。

沈惊鸿寻了个老农打听,老农听说他们要买棉花,便热情邀他们到家歇脚。那是个三间茅屋的院子,院中堆着柴草,鸡鸭散养。

老农姓周,一家七口,自有五亩地——这是摊丁入亩后重新分配的土地。听闻客人从北边来,周老汉搓着手道:“寒舍简陋,老爷们莫嫌弃。老婆子,把那只鸡杀了待客。”

朱由校忙道:“不必破费。”

“要的要的。”周老汉憨笑,“难得有贵客来。说起来,自打新政后,咱们的日子是好过些了。五亩地,交完税还能剩些,比从前佃田强。”

午膳摆在院中木桌上。一盆糙米饭,米粒粗黑,掺着南瓜块;一碟炒青菜,油星罕见;一碗蒸咸鱼,只有巴掌大;再就是那唯一的一只鸡,炖成汤,浮着几点油花。

周老汉歉然道:“实在没什么好菜。这咸鱼还是过年时买的,一直舍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