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陟县的春日,终于在连绵的阴霾后透出几分切实的暖意。坡地上,那一片曾被歹徒践踏过的土豆苗,竟比预想中更为顽强,被毁的不过边缘寥寥数株,大部分嫩绿的苗株在春风里舒枝展叶,长势喜人,那蓬勃的绿意,如同给绝望的土地注入了最强的生机。
老秀才再次来到坡地时,不再是捻须质疑,而是带着几个识字的乡老,拿着简陋的木炭和粗纸,恭敬地请沈惊鸿再讲那“培土”、“除侧芽”的诀窍。“沈大人,”老秀才语气恳切,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迂回,“此物虽名朴,然观其长势,确非凡品。若能解饥馑,便是大功德。老朽等愿为乡梓计,仔细记录,广为传习。”
沈惊鸿自然乐见其成,耐心讲解,心中却无太多波澜。他的心思,更多放在了更繁杂的政务上。河道衙门的贪墨案,如同拔出萝卜带出泥,通过连夜突审、交叉比对历年账册、以及秘密转移保护关键证人,线索开始指向布政使司层面的某位高官。他不动声色,签发密令,行文邻省,请求协查相关钱粮往来,一张更大的网悄然撒下。
而眼前最紧迫的,是赈济粮的重新发放。以往的施粥或按丁口粗略分发,弊端丛生。沈惊鸿力排众议,推出了全新的法子——“按户定量,以工代赈,直发到户”。
县衙前的空地上,连夜赶制出的巨大木板上,用炭笔画出了武陟县的粗略舆图,各里甲、村落清晰标注。沈惊鸿亲自向胥吏和乡老代表解释:“以往赈济,层层经手,到百姓口中十不存五。今次,本官令各里甲重新核定户数,造册画押。每户,无论丁口多寡,暂按两百斤粮计,足以支撑两月,待到土豆收获之期!” 他刻意顿了顿,看着参与修复自家村落的道路、沟渠,或由官府组织加固河堤;妇孺则可参与编织防汛草袋、清理灾后杂物。每日劳作,记工分,凭工分与户帖,按旬至指定粮仓领取自家份额!谁敢克扣一斤一两,张癞子就是下场!”
此法一出,台下先是寂静,旋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感激声。“青天!”“沈青天!”的呼声不绝于耳。这法子,不仅确保了粮食能真正落到每户锅里,更通过“以工代赈”迅速恢复了生产秩序,将涣散的灾民重新组织起来。胥吏们面面相觑,此法几乎断绝了他们所有伸手的可能,但看着钦差冰冷的目光和周围激动的灾民,无人敢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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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县衙书房内烛火摇曳。沈惊鸿埋首于复杂的账册与各地报来的文书之中,眉心微蹙。房门被轻轻推开,红娘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走了进来。她背部的伤未痊愈,动作比平日缓慢些,却依旧带着那股子利落劲儿。
“趁热喝了,安神。”她将白瓷碗放在书案一角,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沈惊鸿抬起头,目光掠过那碗熟悉的汤羹(这曾是苏卿卿在他熬夜时常为他准备的),唇角下意识地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怀念与暖意的弧度。但这弧度瞬间便僵住、收敛,快得如同错觉。他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有劳红姑娘,放下便是。”
红娘子将他那一瞬间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明了这习惯源自何处,却并不点破,也不在意。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直到沈惊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再次抬眼询问地看向她。
“该换药了。”她言简意赅,“医官说,最后这几日尤为关键,需得看看伤口愈合得如何,有无红肿异状。”
沈惊鸿顿了顿,无法拒绝这个理由。他放下笔,起身。房间内一时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红娘子背对着他,熟练地解开衣衫,将背部那道已经结痂、仍显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沈惊鸿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凑近仔细检视。距离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一种健康的、属于阳光和风的气息。她的呼吸似乎也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屏住,然后又缓缓吐出,温热的气息在寂静的空气里几乎可闻。他的指尖虚悬在伤口上方,检查着愈合情况,动作谨慎而专业,但两人之间那不可避免的靠近,那交织的呼吸,都让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嗯,愈合得不错,没有发炎。”沈惊鸿快速检查完毕,立刻直起身,退后两步,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再静养几日,便可无碍了。” 他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仿佛要尽快拉开这过于接近的距离。
红娘子慢慢拉好衣衫,转过身,看着他刻意避开的视线和微绷的侧脸,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也不多言,只道:“那就好。” 便端起空了的汤碗,如来时一般,安静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