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变得愈发深沉,仿佛在阐述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德行,譬如筑造万丈高楼之前,必先深挖夯实的屋基。地基深厚牢固,方能承载起凌云之高阁,历经千年风雨、地动山摇而不倾不颓。
若只求楼宇建造得快、建造得高,却忽视了下方地基的深度与牢固度,那么楼越高,其结构越是不稳,倾覆崩塌的危险便愈大。修行之路,何其漫长艰险,其间心魔丛生,外邪侵扰,诱惑重重。
若无内在德行的持守作为定海神针,如何能在面对长生不死的诱惑、毁天灭地的力量诱惑时,不迷失本心,不堕入魔道?
如何能在关键时刻,保持灵台一点清明,做出符合大道、无愧于心的抉择?
因此,我等时常教导弟子,‘小善虽无近功,而不为者必有大祸于后;小恶虽无速殃,而积之者终至巨患于身’。
这不仅是世俗的处世之道,更是修行路上,关乎身家性命、道途成败的至理名言。”
沈源若有所思,眼中光芒闪烁,接口道:“李导师此言,精辟透彻,令沈某豁然开朗,不禁想起中州古贤所言‘厚德载物’。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于修行者而言,这‘位’既可指修为境界的提升,亦可指自身所能掌控的力量强弱,甚至包括所获得的机缘福泽。
筑基期有筑基期对应的心性要求,金丹期则有金丹期应有的气度与格局。倘若心性修为、德行涵养跟不上法力境界的快速增长,那么力量越强,反而越容易成为滋生心魔的资粮,在突破瓶颈、进阶更高层次之时,域外天魔易扰,体内五脏之火易生,凶险倍增。
贵院从弟子启蒙之初便牢牢抓住德行培育,不追求速成,正是在为弟子们铺设一条看似迂回、实则更为稳妥、根基更为扎实、更能行稳致远的康庄大道。”
他越说越是投入,仿佛心中许多以往模糊不清、未能想透的关隘,在此刻与李本儒的交流中变得清晰明澈起来:“我在中州游历期间,曾偶然结识一位散修。此人机缘逆天,无意间在一古修洞府中得到了一部颇为玄奥的上古功法传承。
凭借此功法,他修为突飞猛进,远超同侪,短短数年之间,便从炼气期一路攀升至筑基后期,战力惊人,等闲同阶修士难撄其锋。
然则,此人心胸却与其修为极不匹配,天生狭隘,睚眦必报,行事全凭一己喜怒,毫无顾忌,动辄便与人结下死仇。最终,在一次与数人争夺一株罕见灵药的冲突中,因其手段过于狠辣酷烈,当场格杀了两名对手,彻底引来了众怒,被另外三名同是筑基后期的修士联手围攻,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落得个身死道消、一切成空的悲惨下场。
纵观其一生起伏,非是败于自身法力不济、功法不强,实是败于德行有亏,心性偏狭,无法承载其骤然获得的巨大力量与天降机缘,终致反噬。”
李本儒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叹息道:“唉,沈道友所言此类事例,在这资源争夺更为直接、秩序相对松弛的东荒之地,亦是屡见不鲜,甚至更为普遍。许多颇有天赋的苗子,便是折在了这‘德不配位’四个字上,实在令人扼腕。”
两人就这般,从“德行为何是道基的根本组成部分”这一核心命题出发,深入探讨了各自地域不同的具体教化方法与实施路径,又引申到修行路上因注重德行而宗门兴旺、个人稳健前行,或因德行有亏而身死道消、宗门衰败的真实案例。
进而,又探讨了“德”之教化与“法”之门规,二者之间应如何平衡与互补。沈源分享了中州一些大宗门如何试图通过建立极其严苛细密的门规戒律和贡献功勋体系,来量化、约束弟子的行为,以及这种模式在提升效率、维持秩序之外的利弊,例如可能导致弟子过于功利、缺乏内在道德驱动力等问题;
李本儒则详细阐述了青月盟及清安道院,如何在资源有限的大前提下,通过营造道院内部相对公平、透明、强调互助合作的整体氛围,并通过类似“协作任务”、“共同反思”等具体设计,来潜移默化地培养弟子们的集体责任感、同理心与对“道义”的内在认同。
他们惊讶且欣喜地发现,尽管两人一个来自繁华鼎盛、竞争激烈的中州,一个身处资源相对贫瘠、风格质朴的东荒,各自背后的修行文化背景差异巨大,但在对“德行是修行不可或缺之根基”这一最核心的认知上,竟有着超越地域的、惊人的共识。
只是,中州因其整体高度竞争的环境,更倾向于将“德”与“坚定道心”、“锤炼意志”紧密捆绑,视其为对抗外魔入侵、稳固自身境界、避免走火入魔的重要工具性手段,其具体方式往往更显凌厉、直接,带有强烈的筛选和考验色彩;
而清安道院,则更注重“德”的内化于日常,将其视为一种与自身和谐、与他人和睦、与天地自然共生共荣的自然之道,其培育方式更为温和、渐进,如春雨润物,讲究的是潜移默化、水滴石穿的长远之功。
“……听君一席话,当真胜读十年道藏。”沈源由衷感叹,脸上洋溢着闻道之后的喜悦与满足,他郑重地举起面前那杯早已微凉的灵茶,以茶代酒,敬向李本儒。
“李导师,沈某此前虽也时常思考心性与修为关系之问题,心中亦有些模糊想法,却从未如今天与您这番深入交谈后,觉得如此透彻明晰,豁然贯通。
贵院之行教化之法,或许在培养能越阶挑战、锋芒毕露的顶尖战力速度上,不如中州某些资源雄厚、手段激烈的宗门迅捷,但于培养能持守道心、明辨是非、道途稳健、且能使道统绵延不绝的真正修士而言,其根基之扎实,前景之广阔与安稳,恐未必逊色,甚至可能更具优势。”
李本儒也满面红光地举杯相迎,眼中闪烁着遇到真正知音的熠熠光彩,那是思想碰撞后产生的愉悦与激动:“沈道友实在过誉了,愧不敢当。今日能与道友坐而论道,方知中州之地修行理念之博大精深,气象之万千,亦让我等僻处东荒之人开阔了眼界,看到了自身的局限与可能。
道友能完全摒弃中州修士常有的地域之见,以如此平等、开放、求索的心态,深入理解并肯定我这偏僻小道院的一些粗浅理念与实践,更令本儒感佩于心。
道友所言极是,教化之法,本无一定之规,贵在得法,需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助人求道、明道、得道而已。”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已深沉如墨,膳堂内其他的弟子早已陆续散去,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仍灯火明亮,映照着两张投入而兴奋的面庞。
窗外,东荒特有的清澈夜空之上,星河低垂,无数星辰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清晰璀璨,静静地洒下清辉,笼罩着这片宁静的山谷,仿佛也在默默聆听着这两位来自不同地域、不同修行文化背景的修士,关于修行最根本之道的这场深入灵魂的探讨与交流。
这一番触及修行根本的长谈,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直至月过中天。沈源只觉得心神前所未有的舒畅,许多以往在修行路上积存的困惑与迷雾,仿佛被一阵清风吹散,对“道”的理解,尤其是对“道”与“德”、“术”与“心”之间关系的把握,似乎又深入、清晰了一层,道心变得更加凝实。
而李本儒也同样获益匪浅,沈源所带来的中州视角与丰富见闻,不仅让他对自家道院一直坚持的实践道路有了更深厚的自信,也从中看到了某些可以借鉴、可以补充与完善之处,思路为之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