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扁在游击队营地的草铺上又躺了两日。盘尼西林和其他缴获的药品发挥了巨大作用,重伤员大牛奇迹般地挺过了感染关,虽然依旧虚弱,但生命体征已趋于平稳。其他伤员的伤势也在胡老扁的指导和现有药物支持下,得到有效控制。他肩膀的伤口,在队员们精心采来的草药和自己持续以“神意自然”之道内养外敷下,红肿渐消,脓液排尽,开始收敛长出粉色的新肉,虽然离痊愈尚早,但已无大碍。
他闲不住,稍能活动,便开始系统性地整理教授战场急救知识。如何快速止血包扎,如何利用身边草木制作简易夹板,如何辨别几种最常见的治疗外伤、感染和疟疾的草药。队员们,包括腿伤渐愈的柱子,都学得异常认真。他们知道,在这缺医少药的敌后,多学一点,可能关键时刻就能保住自己或战友的一条命。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篝火摇曳,听着山林呜咽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炮火的隐约闷响,胡老扁的心便难以平静。他的思绪总会越过千山万水,飘向那个如今已沦陷在日军铁蹄之下、名为武汉的城市,飘向那个在伤兵医院里苦苦支撑的倩影。
暮雨,你还好吗?武汉沦陷时,你可曾安全撤离?还是……他不敢深想,只能下意识地抚摸怀中那枚贴身藏着的、属于四川士兵的银元,仿佛能从中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来自苏暮雨的回应。那枚银元,不仅承载着一位殉国士兵对母亲的挂念,也承载着他与苏暮雨之间乱世中“情定今生”的誓言。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外,已沦陷的武汉。
武昌,积玉桥伤兵医院的大部分人员和能转移的重伤员,在城破前夕已仓促撤离。苏暮雨原本也在撤离名单中,但在最后时刻,她选择了留下。并非出于无畏,而是因为还有数十名伤势过重、根本无法经受长途颠簸的伤员被无奈遗弃在几近废弃的医院里。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些为国流血的士兵,在无人照料中痛苦地死去。
如今的伤兵医院,早已不复往日喧嚣,只剩下死寂与绝望。大部分建筑在炮火中受损,门窗破损,医疗物资早已消耗殆尽。苏暮雨和另外两名自愿留下的老护士,如同坚守在孤岛上的最后哨兵,照顾着那几十名奄奄一息的伤员。
条件之恶劣,远超想象。没有电,没有干净的水源,药品几乎为零。她们只能依靠之前藏起的少量纱布、食盐,以及苏暮雨凭着记忆和胡老扁留下的只言片语,在医院残破的花园和附近野地采集的有限草药,勉强维持着。
日军的巡逻队不时从医院外经过,皮靴踏地的声音和粗鲁的日语叫嚷,时刻提醒着她们身处何地。她们不敢生火,不敢大声说话,如同生活在阴影里的老鼠。饥饿、寒冷、恐惧,以及眼睁睁看着伤员因缺药而伤口恶化、感染身亡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日夜折磨着每一个人。
苏暮雨清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旗袍现在显得空荡荡的,脸上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和长期缺乏睡眠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磨砺过的宝石,愈发显得坚定、沉静,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执拗光芒。她将胡老扁留下的银针和药方视若珍宝,在微弱的油灯下反复研读,尝试着将中西理念结合,用最简陋的手段创造奇迹。
她救活了一些人,也送走了更多的人。每一次生命的逝去,都像是在她心上刻下一道新的伤痕。但她从未想过放弃。她记得胡老扁的坚守,记得他对医者本心的诠释。她守着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这些伤员,也是为了心中那个不知身在何方、是生是死的人。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只要自己还在这里坚守,还在履行着医者的职责,那么远方的他,就一定也能感受到这份力量,能够逢凶化吉。
这天夜里,寒风呼啸,刮得破败的窗棂哐哐作响。苏暮雨正就着一盏如豆的、用最后一点菜油维持的油灯,为一个高烧不退的伤员用湿布擦拭额头,试图物理降温。伤员因为败血症,浑身散发着死亡的腐朽气息,呻吟声微不可闻。
突然,医院后院那扇早已损坏、通常只用杂物抵着的侧门,传来了三长两短、极其轻微的叩击声!
苏暮雨动作猛地一滞,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个敲击节奏,是沦陷前地下联络的暗号!难道……还有同志在活动?
她示意旁边同样紧张起来的老护士不要出声,自己悄无声息地摸到门后,压低声音:“谁?”
门外传来一个同样压低的、带着本地口音的急切声音:“是苏暮雨苏医生吗?‘家里’来的,‘老刀’让我给您带句话!”
老刀!是当初在汉口试图营救胡老扁的那位地下党负责人!
苏暮雨心中巨震,连忙挪开杂物,拉开一条门缝。一个穿着黑色短褂、身形瘦小、如同普通苦力打扮的年轻人敏捷地闪了进来,迅速将门重新掩好。
来人脸上带着赶路的风尘和紧张,确认了苏暮雨的身份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火柴盒大小的东西,塞到她手里,语速极快地说道:“苏医生,长话短说。胡老扁胡先生,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