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县衙后堂,气氛凝重如铅。收集回来的物证被小心地摊放在铺着白布的条案上:拓印着模糊鞋尖印痕的纸张、油纸包裹的几缕深蓝色纤维和几片锯齿状草叶、沾染着干涸血迹的灰色粗布褡裢、几块胡饼碎屑、几枚劣质的开元通宝,以及记录着现场细节和初步勘验结果的卷宗。
沈砚端坐主位,眉峰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样证物。林岚则被安置在靠墙的软榻上,腿上盖着薄毯,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明显比昨日好了许多,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那些决定案件走向的关键线索。老仵作王伯站在一旁,神情复杂,既带着敬畏,又有些许不甘。
“林姑娘,” 沈砚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尸检之事,刻不容缓。你伤势未愈,可需王伯代劳,你从旁指点?” 他深知体表检验尚可,若要更深入,以林岚现在的身体状况恐难支撑。
林岚毫不犹豫地摇头,眼神坚定:“大人,此案关键,尸身之上或还有未明之迹。我既承大人信任,必当尽力。烦请大人为我准备几样东西:清水一盆、上等白酒一壶、干净白布数块、银针数枚、米醋一盏、灯烛数盏、放大镜……呃,就是那种能聚光看清细微之物的琉璃镜片可有?若没有,最亮的灯烛也可。另需纸笔记录。”
沈砚立刻吩咐赵虎去办。很快,所需之物一一备齐,一盏特制的、带有铜柄的放大琉璃镜片也被寻来(唐代已有类似水晶放大镜)。殓房内,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醋味。
林岚无法起身,只能由沈砚亲自将她抱至殓房内特设的矮榻旁,让她能近距离观察停放在木板上的女尸。沈砚亲自充当她的“手”和“眼”。
“大人,请先以白酒擦拭死者全身,尤其是耳后、颈侧、指甲缝、足底等易藏污纳垢之处。” 林岚的声音带着专业的冷静。沈砚依言,用沾了高度白酒的干净白布,仔细擦拭尸体。浓烈的酒味掩盖了尸体的异味,也让一些细微痕迹在灯光下更易显现。
“记录: 死者女性,年龄约十七至二十岁。尸僵遍布全身各大关节,强度显着,指压不易消退。推断死亡时间约在发现尸体前六个时辰左右,即昨夜子时前后。” 林岚一边观察尸僵程度,一边口述。沈砚执笔快速记录,心中暗惊,这与樵夫发现尸体的时间大致吻合。
“尸斑: 主要集中于腰背、臀部下侧等低下未受压部位,指压褪色缓慢。符合仰卧体位至少六个时辰。 颜色暗紫红,提示死因为窒息或循环障碍可能性大。” 林岚的目光锐利如刀。沈砚记下,心头疑云更重,表面无伤,死因却在内部?
接着,林岚的目光重点投向死者额头的血字和耳后的点状淤青。“大人,请用放大镜细看额上刻痕边缘,尤其是内侧,是否有极细微的、颜色与周围组织不同的区域?若有,可能是‘生活反应’残留,证明刻划发生在濒死期或死后极短时间内。”
沈砚屏息凝神,凑近尸体头部,举起那枚珍贵的琉璃镜片,在明亮的烛光下仔细检视刻痕内侧。片刻,他沉声道:“确有!在部分刻痕边缘,尤其是转折处内侧,有极其细微的、比周围组织颜色略深的暗红色条带!不细看绝难发现!”
“很好,这基本确认刻字是死后不久所为!” 林岚眼中光芒一闪,“现在,请重点检查耳后那处点状淤青!用银针蘸取少许米醋,轻轻点触淤青中心最暗处及周围。”
沈砚小心翼翼地操作。当蘸了醋的银针尖端触碰到淤青中心那个几乎看不清的微破点时,奇迹发生了!那暗红色的淤青区域,以破点为中心,极其迅速地晕染开一小片更深的紫黑色!而周围的皮肤则无明显变化!
“变色了!” 沈砚低呼。
“果然!” 林岚精神一振,“这是‘潜血反应’!米醋能促使皮下深层淤血显现!说明此处遭受过瞬间、集中、尖锐的暴力冲击,导致皮下微血管破裂出血!结合位置在天柱穴附近,足以证明这是导致死者瞬间昏厥的关键一击!凶器是尖锐细小的硬物,如磨尖的金属发簪!” 她的论断掷地有声。王伯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这种验伤手法,他闻所未闻!
沈砚心中豁然开朗,之前的推理被完美证实。他看向林岚,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信服。
与此同时,沈砚的另一条线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调查死者身份。
凭借对死者衣物(虽普通但针脚细密,非贫家所有)特征的描述和衙役的走访,很快有了突破。邻县一个经营小布庄的商人张贵,听闻消息后匆匆赶来县衙。当他看到盖着白布的尸体时,瞬间瘫软在地,老泪纵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芸儿!我的芸儿啊!你怎么会……怎么会死在这里啊!”
死者身份确认:张芸儿,张贵独女,年方十八,性情温婉。三日前离家,称去州府探望姨母,随身带有一些银钱和给姨母的土仪。
“芸儿她……她乖巧懂事,前日才与邻家柳家公子议定了亲事,正是欢喜的时候,怎会自尽?大人!我女儿定是被人害死的!求大人做主啊!” 张贵捶胸顿足,悲愤交加。
“张芸儿去州府探亲,为何会出现在黑风岭?” 沈砚敏锐地抓住了关键。黑风岭并非去州府的官道,反而是一条偏僻难行的山路。
“这……草民不知啊!她只说走官道……” 张贵也是一脸茫然。
沈砚立刻命人调查张芸儿的人际关系,尤其是她离家前的动向。很快,一条线索浮出水面:有邻居反映,张芸儿离家前一日,曾与县里一个叫周奎的泼皮在布庄后巷有过短暂争执,声音不大,但张芸儿似乎很生气。周奎,年约二十五六,游手好闲,嗜赌成性,是县衙的“常客”,曾因小偷小摸和打架斗殴被拘押过数次。近来手头似乎阔绰了些,常在赌坊出入。
动机! 沈砚眼中寒光一闪。他立刻下令:“赵虎!速带人将周奎拘传到案!”
周奎很快被带到公堂。他身材干瘦,眼珠乱转,带着市井泼皮特有的油滑和狡黠。面对沈砚的威严,他故作镇定,但眼神闪烁不定。
“周奎!三日前,你可曾见过张芸儿?” 沈砚单刀直入。
“张芸儿?哪个张芸儿?哦……布庄张老头的闺女啊?见过见过,前些日子在她家铺子门口买布时见过一面,不熟,不熟!” 周奎嬉皮笑脸地答道。
“有人看见你前日在她家后巷与她争执!所为何事?” 沈砚的声音陡然转厉。
周奎脸色微变,随即梗着脖子道:“谁……谁看见了?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小人那日一直在城南赌坊耍钱,从早到晚,赌坊的刘三、王麻子都能作证!” 他试图用不在场证明脱身。
沈砚冷笑一声,并不急于戳破他的谎言。他转向后堂方向,沉声道:“林姑娘,物证比对,可有结果?”
早已等候多时的林岚,在衙役的搀扶下,缓缓从后堂走出。她的出现,立刻让公堂上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周奎看着这个脸色苍白、走路一瘸一拐的陌生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林岚走到条案前,目光扫过周奎身上那件半新不旧、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粗布短褐。她拿起油纸包,小心地打开,露出里面那几缕从死者指甲缝中提取的深蓝色纤维。接着,她又拿起另一块油纸包,里面是从那个遗弃的褡裢破损处找到的几根同色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