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
城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灯红酒绿褪去后,陷入了最深沉的假寐。白日里喧嚣的车流人声,此刻已沉淀为一片模糊的、持续不断的低频白噪音,如同巨兽平稳的呼吸,从敞开的窗户缝隙中渗入,成了这寂静夜晚唯一的背景音。
陆燃位于市中心高层公寓的家装办公室,是这片寂静中一个孤立的思维灯塔。
房间整洁,却处处透着主人矛盾的身份特质。一面墙上,钉着详尽的城市地图和几条用不同颜色标记出的、早已烂熟于心的搜救路线图;另一面,则是简洁的现代风格书柜,上层摆着《城市灾难响应学》、《结构力学与废墟评估》等专业书籍,下层却突兀地插着几本《野外生存手册》和《应急物资储备指南》。工作与生存,秩序与野性,在这个空间里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咖啡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保养油的气味。只有他指尖敲击机械键盘发出的清脆嗒嗒声,以及电脑主机散热风扇持续的低鸣,交织成一首孤独的工作协奏曲,反而更衬得这夜,静得有些压抑。
三十二岁的陆燃,前城市搜救专家,如今挂着“自由顾问”的头衔,正通过超高清的显示屏,与分布在全球各地的团队成员进行一场关键的跨国视频会议。项目主题是“跨文化背景下超大型城市应急系统冗余度优化”,一个冗长却关乎无数人生命安全的话题。屏幕被分割成数个窗口,悉尼、伦敦、东京、柏林的团队成员面孔清晰可见,尽管他们那边有的是午后阳光,有的是华灯初上。
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眼球干涩,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桌角那个印着“worlds best Rescue”(世界最佳搜救员)字样的马克杯,里面的咖啡已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此刻正冒着最后一缕微弱的热气。极度的疲劳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堤坝,但他的思维却像淬火的钢刃,依旧保持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和条理。
“……莎拉,数据模型很漂亮,但我想指出,你预设的第三疏散通道,在悉尼歌剧院周边区域,忽略了高峰时段观光船坞对路面交通的虹吸效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沉稳有力,手指同时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标注,红色的箭头和批注精准地落在三维城市模型的薄弱点上。
他的手边,习惯性地放着两件不离身的“老伙计”:一把通体黝黑、铝合金外壳的“黑冰”战术手电,尾部带着坚硬的破窗锤;另一把是莱泽曼多功能工具钳,金属表面因常年使用而被磨得发亮。这是搜救生涯刻入骨髓的习惯——工具,是延长的手臂,是绝境中的希望。
电脑旁,一个不大的相框里,是他和一群穿着橙色搜救服、笑容灿烂的队友们的合影。背景是一片震后的废墟,他们的脸上混合着疲惫与完成使命后的欣慰。那是他回不去的过去,也是他无法割舍的烙印。
他停下话语,用力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下意识地侧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这是多年风险环境下养成的习惯,如同潜意识的扫描,时刻感知着外部环境的变化。城市的灯火如同铺洒在地上的碎钻,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与星空模糊交界。
一切似乎……与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并无不同。
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几不可察的异常,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首先是视频信号,伦敦团队的负责人,严谨的老麦克那边,影像极其轻微地扭曲、雪花了一下,持续了可能只有零点三秒,随即恢复正常。老麦克花白的眉毛皱了皱,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摄像头设备。
几乎同时,陆燃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屏幕上的数字毫无规律地乱跳了一瞬,从“02:17”变成一堆乱码,又迅速恢复。
紧接着,一阵没来由的心悸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那感觉转瞬即逝,却异常清晰,如同高空作业时安全带突然松脱的瞬间,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纯粹的坠落感。他深吸一口气,将这归咎于过度疲劳和咖啡因摄入过量带来的生理反应。“看来真的需要休息了。”他对自己说。
但那份莫名的焦躁感并未散去。他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这次是为了刻意转移注意力,让疲惫的双眼从屏幕上那刺眼的光中暂时解脱,望向远方的黑暗。
可就在目光触及夜空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
不对劲。
那片他看了三十多年的、本该熟悉到骨子里的星空,似乎……有些异样。
北斗七星的勺柄,那弧度好像比记忆中更紧绷了一点?猎户座腰带的参宿三星,排列的间距似乎产生了微不可查的偏移?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在东南方的天际,几颗原本黯淡到几乎被城市光霾淹没的星辰,此刻却异常地明亮、刺眼,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点燃,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
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非理性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顺着他的脊椎向上攀爬。
是错觉吗?是疲劳过度导致的视觉扭曲?还是……
他用力晃了晃头,试图将这荒谬绝伦的感觉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屏幕上,悉尼的莎拉正在回应他的质疑,语速很快,带着澳洲口音。会议在继续,流程在推进。
但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感,却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在这凌晨两点十七分的寂静里,悄然弥漫,无声地累积。风暴来临前,最后一口平静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铁锈般的预兆。
凌晨两点二十一分。
悉尼的莎拉正就数据模型进行解释,语速很快,带着一丝被陆燃精准挑出问题后的窘迫与认真。陆燃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平板边缘敲击,脑海中仍在回响着刚才星空的异样,那份违和感像一根细刺,扎在思维的角落,隐隐作痛。
然后,毫无任何预兆——或者说,之前所有微不足道的预兆,都是为了此刻的终极爆发——灾难,以最蛮横、最刺耳的方式,撕碎了这最后的宁静。
一切!
是字面意义上的,视野所及、耳力能闻范围内,所有依赖电路和信号的设备,在同一毫秒,发出了濒死的、歇斯底里的尖啸!
那不是单一的噪音,而是由无数高频率、不规则音调叠加而成的、足以刺穿耳膜、搅碎神经的声音风暴。它凭空出现,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甚至整个空间,蛮横地碾压掉一切其他声音。
陆燃的感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暴力淹没,但他身体的动作,却比思维更快!
在声音炸响、屏幕变花的同一瞬间,他不是惊恐地后退或呆立,而是条件反射般地、如同被按下开关的精密器械,右手猛地一扫,将桌面上那冰冷的“黑冰”战术手电和莱泽曼工具钳牢牢抓在手中,看也不看就塞进工装裤厚实的前兜里。同时,他腰腹发力,整个人如同受惊的猎豹,从人体工学椅上猛地弹起,肌肉瞬间紧绷,每一个细胞都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肾上腺素开始汹涌分泌,冲刷着方才的疲惫,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
而在他完成这一系列本能应对的短短一两秒内,眼前的景象已如同地狱的开幕。
电脑:主屏幕和27寸的副屏,不再是显示着数据和面孔的窗口,而是被浓密、跳动、令人心烦意乱的雪花完全占据。那雪花不是电视无信号时的温和斑点,而是狂暴的、不断扭曲的灰白噪点。与之配套的高保真音箱,不再是传递理性声音的工具,此刻正持续爆发出那种毁灭性的高频尖啸,音量之大,震得桌面都在微微颤动。紧接着,坚固的机箱内部传来一连串细密而惊心动魄的“噼啪”爆裂声,如同节庆的鞭炮被闷在铁罐里点燃。一股刺鼻的、带着塑料和金属烧灼气味的焦糊味立刻从散热孔中弥漫出来,伴随而出的,还有一缕绝望的、袅袅升起的青灰色烟雾。屏幕上的雪花在闪烁了几下后,伴随着最后一声轻微的电流嘶鸣,彻底陷入黑暗。
手机:就放在电脑旁边,此刻它不再是文明的结晶,而是一个发了疯的电子癫痫患者。它在桌面上疯狂地跳动、旋转,发出“嗡嗡”的剧烈震动声。屏幕以人类视觉无法捕捉的频率在最高亮度和彻底黑暗之间疯狂闪烁,如同一个失控的迪斯科灯球,散发出诡异而不祥的光芒。陆燃甚至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急剧攀升的灼人热量,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那股烫意。最终,在达到某个临界点后,它发出了“嘭”一声沉闷却干脆的轻响,屏幕瞬间彻底变黑,表面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所有的震动和光芒戛然而止,如同被抽走了灵魂,死寂地躺在那里。
灯光:头顶那排嵌入式的LEd灯管,之前还散发着稳定的冷白光,此刻却开始了最后的死亡之舞。它们以惊人的频率疯狂闪烁,明灭交替快得让人头晕目眩,亮度在每一次明灭中失控地飙升,达到一种近乎惨白、如同正午沙漠烈日般的刺眼光芒,将房间内的一切都照得失去了本色,只剩下黑白分明的、扭曲的剪影。这疯狂的闪烁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便随着一连串清脆而绝望的“啪!啪!啪!”声,由近及远,依次熄灭。
而这,不仅仅是这个房间。
就在他头顶灯光熄灭的同一刻,陆燃眼角的余光瞥向窗外——整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