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碰,怕触碰到的不仅是冰冷的尸体,还有那附着其上的、无尽的冤屈与恐惧,会将他彻底拖入这无边的黑暗。
他如同一个游魂,在尸山血海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偶尔有几个从外地来的旅人、附近村庄的村民冒险进城,看到这地狱般的景象,无不面色惨白,弯腰剧烈呕吐,甚至有人吓得转身就跑。
有人看到呆立在尸堆旁的赵高,试探着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对方,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两行浑浊的泪水,
终于冲破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混着脸上的尘土,留下两道狼狈的痕迹。
渐渐地,一些幸存的老人、从周边村庄赶来的乡亲,开始汇聚到城中。他们脸上没有号啕大哭,只有麻木的悲恸,默默地拿起简陋的工具,开始组织清理尸体。赵高也跟着他们,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帮着抬运尸体。他看着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却肿胀腐烂的面孔被一一
投入城外挖好的大型坟坑,胸口堵得快要爆炸,每一次弯腰、起身,都像是在凌迟自己的内心。
一位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后生,别看了,这就是战争。”
赵高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嘶声吼道:“战争?可他们是百姓!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老者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那笑容里藏着太多赵高从未触及过的苦难与无奈:“是啊,是百姓……
所以,咱们得赶紧把他们埋了,快入冬了,地一冻,就挖不动坑了,到时候疫病蔓延,还得死人。”
赵高怔住了。他混迹咸阳上层,玩弄权术,自认通晓人心,却直到此刻,才真正触摸到这世间最底层、最残酷的真实。
百姓的苦难,原来从来都不是朝堂上奏折里的“赋税繁重”“徭役过甚”,而是这种在权力倾轧下,如同蝼蚁般被轻易碾碎,然后被活着的人默默收拾残局,
最终彻底被遗忘的命运。他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别人的生死,却不知在真正的强权面前,连他自己,都不过是一粒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尘埃。
清理工作持续了整整七日。新的郡守和官员终于从咸阳赶来,开始着手恢复秩序,
登记幸存者名册,分发少得可怜的救济粮。番禺城像一个被剥去血肉的病人,在一片死寂中,艰难地喘息着。
赵高没有离开。他取出自己藏匿多年的金饼,在城中盘下了一间尚算完好的铺面,做起了简单的杂货生意。
他雇佣的,全是那些在屠城中失去亲人、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和老人。
他没有刻意施舍,只是给他们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份能勉强糊口的报酬——
清晨一起卸货,午后整理货架,傍晚结算工钱,他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他们,没有怜悯,只有平等的尊重。
他依旧沉默寡言,却不再像个游魂。
他穿着粗布衣衫,站在柜台后,看着雇工们笨拙却认真地搬运货物,看着偶尔上门的顾客挑选商品,看着孩子们在店铺门口追逐嬉闹,
看着这座被鲜血浸透的城市,一点点长出新的生机。他不再去想章邯的残暴,不再去想咸阳的权谋,甚至不再过多地思虑嬴政、扶苏的命运。他只是在做一件事——
用他曾经靠着阴谋攫取、如今所剩无几的财富,让这片土地上,能多几个活下去的人,能多几声鲜活的笑语。
多年的官场沉浮,让他习惯了从利益和权力的角度衡量一切。
而现在,他第一次放下算计,试着去理解“百姓疾苦”这四个字的重量。
这个过程,伴随着尸臭与血腥的记忆,痛苦而漫长,但他知道,自己的转变,已经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