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膝盖重重砸在金砖上,发出轻响,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从沉稳渐转坚定,没有半分犹疑:
“老臣本是宫闱小吏,起于微末,得陛下赏识、监国信任,方能走到今日。
老臣所求,从非一己权柄,而是想亲眼见着——
陛下亲手打下的这大一统江山,能在监国手中真正稳下来,百姓能有饭吃、有衣穿,不再受战乱之苦。
无论在台前辅佐,还是在幕后奔走,老臣愿效犬马之劳,拼尽所有,助监国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他没直接回答“裱糊匠”或“撑台人”,却把自己的立场钉在了“帝国延续”上,将姿态放得极低,又把格局拉得极开。
嬴政静静听着,殿内又陷入沉默,只有他轻浅的喘息声。
良久,他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去吧,朕累了。”
赵高再叩首,额头在地面停留片刻,才缓缓起身,脚步放得极轻,退出了偏殿。
当殿门在身后合上,他踏入宫廊的阳光里,才觉出背心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发凉。
方才与始皇帝的对话,每一句都像在深渊边缘行走,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清楚——刚才那番回答,或许为自己,也为即将到来的扶苏新朝,赢得了最关键的一份认可——
来自帝国缔造者的、沉默的默许。
赵高从偏殿返回麒麟殿时,朝会仍在推进,空气却比先前凝滞了几分。
他刚跨进殿门,数十道目光便瞬间黏了上来——
有探究的、有猜忌的,还有几道藏在人群后,带着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始皇帝那番密谈,无疑给本就紧绷的朝局,又添了一层迷雾。
蒙恬已立在武将班列最前,甲胄未卸,肩甲上的寒光映着晨光,透着边关的凛冽;
他身姿笔挺,目光平视前方,却与文官列首的赵高形成一种无声的对峙——一个握着重兵,一个掌着朝政,气场在殿中悄然碰撞。
御座上的扶苏,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摩挲,
努力维持着面色平静,可眉峰间那丝若有若无的蹙起,还是泄露出他已知晓风暴将至。
果然,礼部官员刚念完登基大典最后几项仪程,殿内短暂沉寂的间隙,御史中丞淳于越忽然上前一步。
他抬手理了理衣襟,手指攥紧了手中玉笏,指节泛白,面色肃然得近乎决绝,朗声道:
“监国陛下!臣,有本奏!”
那声音带着文人死谏的孤勇,瞬间压下了殿内的细碎声响。
扶苏喉结轻滚,心中暗叹一声“该来的终究来了”,面上却依旧沉稳:“淳于博士,请讲。”
淳于越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如淬了冰般直刺向文官列前的赵高,字字铿锵:
“臣要弹劾当朝丞相赵高,其罪有三!”
“唰”的一声,满殿官员的目光都聚到了赵高身上,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有人悄悄攥紧了朝笏,有人偷瞄着御座上的扶苏,连武将列的王离都用眼角扫了眼赵高,嘴角撇出一丝冷意。
“其一,奢靡无度,与民争利!”
淳于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为博‘与民同乐’的虚名,
竟擅划咸阳街衢,大兴土木,耗费国帑营造所谓‘嘉年华’!
此等行径,与商纣王酒池肉林何异?
更引得百姓弃耕辍织,聚众嬉游,败坏我大秦勤俭务实之民风!此乃祸国之举!”
“其二,混淆贵贱,败坏朝纲!”
他往前又迈了半步,语气更烈,“丞相乃百官之首,竟与市井优伶、杂耍之徒为伍,还让文武百官与贩夫走卒同街游赏——
尊卑不分,体统尽失!长此以往,朝廷威严何在?祖宗定下的礼法秩序何存?”
“其三,擅权越职,居心叵测!”
这最后一条,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登基大典乃国之重典,自有礼法可循。
可赵高却以此为借口,大肆安插亲信,把控典礼关键职司!
其意在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而非尽忠王事!
臣恳请监国明察,罢黜赵高丞相之位,严查其党羽,以正朝纲,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