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父皇不过几座宫殿,离弟弟们刚走不远,可心却隔得比天涯还远。
“帝王之家……”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走,眼底翻涌着无奈、怅然,还有一丝刚冒头的恐惧。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懂了父皇从前的冷酷——
不是天性凉薄,是坐在那个位置上,连温情都成了奢侈品。
他指尖攥了攥,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只握住满手空凉。
他要接的,从来不止是那枚印玺、那份权柄,还有这份刻在帝王骨血里的,无尽的孤家寡人之境。
除夕之夜,咸阳城西的“嘉年华街”成了帝都最亮的一处。
赵高早带着赵念安用了相府的简餐,换上寻常富家翁的棉袍,孩子则裹着件绣了小老虎的袄子,一老一小混进熙攘人流里。
刚踏街口,赵念安就攥紧了赵高的衣角,小身子往前探着,眼睛瞪得溜圆——
那股子兴奋劲顺着指尖往赵高手上传,连带着他都被染上几分热意。
孩子的声音脆生生撞在喧闹里:
“父亲!你看那个吐火的!他嘴里冒光!”话音刚落,又扯着赵高往另一边跑,“还有糖画!我要画条龙!”
见着远处架起的简易秋千,更是挣着要去,小脸蛋红得像炉边的炭:
“我要玩那个!飞得高的!”
后来被个木雕摊子绊住脚,赵念安扒着摊子不肯走,手指在木雕小兔子上戳来戳去。
赵高被他拉得在人群里挪步,额角沁出细汗,无奈地拍了拍孩子的肩:
“你这小祖宗,为父这把骨头,快跟不上你了。”
正没法子,身后传来赵成的声音。赵高像见了救星,连忙把还在扒着木雕的赵念安往弟弟怀里塞,连声道:
“快带他去玩,他看上的都买,别让他再拽着我跑了。”
赵成笑着应下,抱起还在挣扎着指远处套圈的孩子,没一会儿就被人流裹着没了影。
赵高松了口气,理了理被扯皱的衣襟,往“讲座区”走。
暖棚里坐得满当当,孔鲋正站在台上讲《诗》里的民本,声音清越。
他刚在角落站定,就对上前排淳于越的目光——
那眼神里的批判藏都藏不住,像根针似的扎过来。
赵高只淡淡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落在台上的孔鲋身上。
讲座散了,听众走了大半。淳于越径直过来,拱手时手指绷得紧,语气里带着文人的矜持与尖锐:
“丞相好手段,竟能请动孔鲋公,与市井之人同坐,倒也算雅俗共赏。”
话锋一转,他压低声音,字字清晰:
“可此街耗资甚巨,与民争利,明日元正大朝,下官必参你一本,此风绝不可长!”
赵高没恼,反而勾了勾嘴角,抬手往孔鲋的方向虚引:
“淳于学士要参本,明日朝堂说不迟。
此刻良宵,孔鲋公学问渊深,学士何不趁此与他论论儒家精义?
别辜负了这雅集才是。”
淳于越被这话堵得一噎,看着那边正被几位士子围着的孔鲋,脸色沉了沉,重重哼了一声,终究还是转身朝孔鲋走去。
支走了淳于越,赵高往“战舞区”去。
刚近前,就听见激昂的鼓声,一群身着常服的老兵正跟着鼓点练军阵搏杀之舞,
动作虽简化,却仍透着股彪悍气,周围叫好声不断。
王离、冯劫几人站在一旁,抱着手臂,冯劫的手指下意识攥着袖口,王离则盯着舞者,眼神里掺着些说不清的复杂。
赵高走上前,拱手寒暄:“诸位将军也来赏光?是想起从前的日子了?”
王离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丞相弄出这么大场面,我等武夫,也来沾沾太平喜气。”话里听不出是赞是讽。
赵高只笑着应些“与民同乐”“共庆升平”的客套话,站了片刻,见他们没再多说的意思,便悄然转身离开。
终于得了清净,他登上街角酒楼二层的临窗雅座,要了壶温酒、几碟小菜,自斟自饮。
窗外,是他一手搭起来的热闹——
灯火蜿蜒着像条活龙,人声鼎沸得能掀翻屋顶,杂耍艺人的惊呼、孩童的笑、丝竹的声,混在一起,是股鲜活的生命力,往他眼底撞。
他靠在窗边,指尖轻点着窗沿,看着那些忘了身份、只顾着笑闹的官员百姓,脸上露出丝笑意——
那笑意里带着几分疲惫,却更多是满足。
他举起酒杯,对着窗外的流光溢彩,声音轻得像落在酒里的涟漪:
“还可以……加油吧,盛世芳华。”
酒液入喉,先是辛辣,过后竟留了些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