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宫,他挥手时袖角带风,连半句解释都没有:
“都退下,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侍从、宦官连应声都不敢耽搁,匆匆退出去,沉重的宫门“吱呀”合拢,把朝堂的纷扰、宫墙的规矩,全隔在了外面。
殿内只剩他一人。扶苏站在原地,闭着眼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犹疑全没了——
父皇那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从“默许”到“认可”,再到“彻底放手”,
每一个念头转过,压在心头的巨石就轻一分,最后“轰”地落了地。
那不是储君对权力的觊觎,是终于不用再在“孝道”与“责任”间撕扯的轻松,是连骨头缝里都透着的、憋了太久的喜悦。
“哈!”
他喉间溢出一声笑,不是对臣子的温和,也不是对父皇的恭顺,是咧开嘴、连眼角都皱起来的笑,带着点孩子气的憨。
目光扫过殿柱旁挂着的青铜剑,那是他在北疆时常用的,后来回京当监国,就只当装饰挂着了。
他大步走过去,手指扣住剑柄时,指腹蹭过熟悉的纹路,
像碰到了老朋友,剑鞘“咚”地砸在锦毯上,声音闷得踏实。
冰冷的剑柄入手,扶苏手腕一抖,剑光“唰”地亮开。
起手式是蒙恬教的军中剑舞,起初手腕发僵,劈出的第一剑都偏了半寸,可剑身在掌心震颤的触感一回来,浑身的筋骨都松了——
腾挪时袍角扫过地面,带起细尘;刺出时腰腹发力,连呼吸都跟着顺了;
撩剑时目光跟着剑锋走,眼里闪着光,哪还有半分监国的沉稳?
他越舞越快,剑光在周身织成银网,“嗖嗖”的破空声盖过了呼吸。
额角的汗珠滚下来,砸在剑柄上,他却笑得更欢了——
仿佛又站在了北疆的长城上,朔风刮着脸,蒙恬在旁边笑他剑招太“软”,兵卒们围着起哄,那时不用想“仁政会不会违逆父皇”,
不用管“奏折里的话藏着多少心思”,只需要把剑舞好,把兵练好。
那些被“公子”“监国”身份压着的血性,全顺着剑锋泄了出来。
最后一式收剑,扶苏拄着剑喘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红得发亮,眼里却亮得像落了星辰。
他几步走到书案前,抓过笔蘸墨,笔尖在纸上走得飞快,墨汁溅出两点都不管—
往日写诏书,总想着“字要稳,话要妥”,今天的笔迹却飞着,带着股藏不住的意气:“诏:
北疆大将军、右丞相蒙恬,戍边劳苦,功在社稷。今北境稍安,特召卿即刻返京,另有重用,共商国是……”
写完,他把笔一扔,捧着诏书吹墨迹,风从指尖过,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指尖还沾着墨,却敢把诏书贴在胸口,像揣着块刚融的糖——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权力不是压在肩上的石头,是能让他立刻见到想见的人、做想做的事的热乎气。
他知道,明天天一亮,还是要穿回监国的朝服,面对堆成山的奏折和揣着心思的臣子。
可此刻,殿内只有他的呼吸声,剑还在脚边,诏书还在胸口,他不用管任何规矩,只做了回真正的扶苏——
为卸了重担而笑,为能自主而舞。
这份畅快,是他记不清多久没尝过的甜了。
昨夜的畅快还没散,扶苏回寝宫时连规矩都抛了大半——
象征监国身份的头冠被他随手一扔,“咚”地磕在床畔案几上,缀着的玉珠晃了两下才停下;
繁复的玄色外袍更没心思叠,胡乱搭在床脚,领口还卷着边。
他只留了件素白中衣,往宽大的龙床上一躺,连枕巾歪了都不管,就那么带着少年人似的笑纹,沉沉睡了过去——
眉宇间没了平日的紧绷,连呼吸都比往常轻了些。
天刚蒙蒙亮,寝宫的门被轻轻推开。
新来的小内侍涓人捧着铜盆,头埋得快碰到胸口,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影子。
他是上月才入宫的,昨日刚调去寝宫当值,新任的内侍总管没来得及细教规矩,他只记着“要早来伺候盥洗”,竟忘了先通传。
踏入殿内抬头的瞬间,他整个人僵住了——
铜盆沿的水渍晃了晃,溅在鞋尖上都没察觉,眼里映着的是龙床上那个“不一样的监国”:
发丝散在枕上,中衣领口松着,睡得毫无防备,连平日里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都变成了寻常人的温和。
“奴、奴才罪该万死!”涓人膝盖一软,差点把铜盆摔了,声音发颤,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许是这声动静扰了浅眠,扶苏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初醒的眼底还带着惺忪,扫了眼吓得脸色发白的小内侍,
先是愣了愣,随即想起昨日父皇的话,心里那点明媚又涌了上来。
他没动怒,反倒勾了勾嘴角,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无妨,既来了,便过来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