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太师(2 / 2)

他把赵高让到主位,自己侧身落座时,袍角都特意理得平顺。

执壶斟酒的手稳得很,酒线细而匀,刚好漫过杯沿三分,放下酒壶时,壶底轻磕案几,声音压得极低:“说起来,下官打心底佩服丞相。

洛邑时您还是中车府令,如今总揽朝纲,真是翻云覆雨的手段,天下无人能及。”

话是奉承,尾音却飘了飘,眼底那点探究藏在睫毛阴影里,飞快地扫过赵高的脸,又立刻收了回去。

赵高微微笑着端起酒杯,指腹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没喝,只抬眼扫过厅内陈设——

那些古玩字画在他眼里像无物,目光最终落回赵佗身上,语气带了几分自嘲,却字字咬得清:

“赵将军过誉了。翻云覆雨?我不过是如履薄冰,混口饭吃罢了。

倒是你,南宁侯、万户封、万亩田,子孙承袭,何等风光?

我这丞相,说穿了是‘假’的——无封地、无食邑,憋屈得很。”

“假丞相”“无封地”几个字,他刻意顿了顿,放下酒杯时,杯底轻撞案面,一声脆响,像敲在人心上。

赵佗脸上的笑没僵,眼神却闪了闪

——指尖飞快地蹭过袍角的暗纹,随即攥紧了拳,语气陡然愤慨:“

丞相这话折煞下官!您才是国之柱石!说起来,下官远在南海,日夜挂念始皇帝……

龙体可还安好?

胡亥那群叛贼,当年没苛责陛下吧?”

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里添了几分颤,“若非岭南路远、百越未靖,下官早提兵北上,清君侧、杀乱臣,报陛下知遇之恩了!”

话喊得慷慨,眼角余光却没离开赵高的嘴角,暗里察看着他的反应。

赵高心中冷笑,脸上却堆起感动,抬手虚按了按他的肩

——指尖触到赵佗臂膀时,不着痕迹地用了三分力,像试探又像施压:“将军有这份心,先皇在天有灵,也必欣慰。”

话锋一转,他的目光慢悠悠落在案几上的帛书上,语气随意得像聊家常:

“将军倒忙,这么多信件待批?”

赵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露出副“无奈”的笑,伸手拿起最上面几卷,递过去时,手指捏着帛书一角,递得快却稳:“嗨,不是军务

——是任嚣哥哥病中无聊写来的,絮絮叨叨,不是念当年征战,就是叮嘱我好好治地方。”

“任嚣将军?”

赵高接过帛书,没展开,只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边缘的绳结,眼中适时浮起感慨,“二位同生共死,情谊这般深厚,难得。”

“可不是!”

赵佗像是被勾了回忆,语气真了几分,抬手按在案几上,指节扣着桌面纹路,

“当年跟屠睢将军,后来与任嚣哥哥打南越,披荆斩棘,多少兄弟埋骨瘴疠地?才换得今日这点平定局面。”

话里是峥嵘岁月,潜台词却明晃晃——他功勋深、根基牢,不是轻易能动的。

赵高静静听着,偶尔点头附和,指尖却在袖中轻轻叩着——不接他“功勋”的话茬,只顺着“任嚣”往下说:

“创业难,守成更难。任嚣将军劳苦功高,如今病着,陛下与监国也时常挂念。”

绝口不提让任嚣赴咸阳,只把话题停在“关怀”上,绵里藏针。

两人推杯换盏,碰杯时杯沿轻撞,声音脆亮,却都只抿了口酒——

酒液沾唇,没入喉。厅内丝竹声软,歌舞曼妙,可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了又避,全是无声的较量:

赵高在算赵佗的野心、任嚣的分量;赵佗在猜赵高的底线、朝廷的后手。

赵高瞥了眼案上的帛书,眉峰微蹙

——任嚣在这盘棋里,是棋子还是棋手?赵佗特意亮这些信,是坦荡,还是欲盖弥彰?

他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心中清楚:

这场笑里藏刀的闲聊,不过是风暴前,彼此探风向的序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