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自语的恍惚,眼底的光却像暗夜里的星火,忽明忽灭地闪烁。
蓦地,他瞳孔一缩,像是骤然抓住了断线的风筝,语速陡然加快:
“是了!老奴记起来了——任嚣与赵佗当年一同率军南征百越,论威望、论资历,都远在赵佗之上!
先皇设南海郡时,任嚣才是首任南海尉,赵佗不过是他手底下的副尉!
若非任嚣缠绵病榻,权力如何会慢慢落到赵佗手里?”
他猛地抬头,脖颈处的青筋微微凸起,目光灼灼地看向扶苏,语气里满是笃定的惊觉:
“先皇之意,绝不是指望任嚣亲自披甲上阵!
他是在点我们——南越之地,从来不是赵佗一人说了算的铁板一块!
赵佗也绝非毫无制衡!任嚣虽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可他在南海郡经营多年,旧部遍布军中,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兵,心里认的从来是任嚣的旗!
更何况……”赵高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任嚣对先皇、对大秦的忠心,怕是与那拥兵自重、暗怀异心的赵佗,有着天壤之别!”
扶苏眼中倏地亮起一抹光,身形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半步,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像是在迷雾里撞见了一点星火。
可那光只亮了一瞬,便又迅速黯淡下去,他垂眸看着案上散落的兵报,指尖微微泛白:“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任嚣将军如今连话都说不囫囵,怕是谁站在他床前都认不清了,这般模样,如何能制约得了手握重兵的赵佗?”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两人刚刚燃起的希冀上。
赵高也陷入了沉默,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衬得空气愈发凝滞。
他缓缓松开攥着斗篷的手,指腹上还留着绒毛的印记,只觉得这盘棋走得步步维艰——
明明看到了一枚潜在的棋子,可这棋子早已朽得快要散架,连拿起的力气都没有。
“难……实在是难啊……”
赵高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声音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无力,肩背也比来时垮了几分,
连平日里挺直的腰杆,都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微微发弯。
扶苏看着他鬓边沾着的霜色,想起他今夜跟着自己奔波往返,连口热汤都没顾上喝,心中不由一软。
他知道此刻再冥思苦想也无济于事,便抬手挥了挥,语气放缓了些:
“丞相连日劳心,身子要紧,先回府歇着吧。此事……容朕再细细琢磨。”
赵高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的沙哑:
“臣遵旨。殿下也早些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说罢,他缓缓转身,玄色的背影在摇曳的灯影里显得格外佝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沉重的棉絮上,慢得让人揪心。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偌大的寝宫顿时只剩下扶苏一人。
他踱着步,玄色的龙袍袍角扫过冰冷的金砖,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与窗外呜咽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更显空寂。
下达一道旨意给任嚣?
他刚起这个念头,便立刻摇了摇头——不妥。
且不说任嚣此刻是否还能接到旨意,就算能接到,一道隔着千山万水的诏书,在赵佗的地盘上,又能有几分约束力?
更何况,这般大张旗鼓地联系任嚣,无异于打草惊蛇,只会让本就心怀戒备的赵佗提前警觉,说不定还会逼着他更快地倒向反叛之路。
他停下脚步,手掌按在冰凉的窗棂上,指尖触到窗外渗进来的寒气。
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
那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咸阳城的轮廓都吞噬得模糊不清,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却像破土的新芽,在他心底一点点钻出来,渐渐抽枝、长叶,变得愈发清晰、愈发坚定。
他要亲自去一趟南越。
不是以大秦监国太子的身份,带着冰冷的诏书和威严的仪仗去发号施令;
而是以一个晚辈、一个求告者的身份,亲自走到那位为大秦开拓了千里南疆、如今却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的老将床前,捧出一颗赤诚之心,求他最后再为大秦扶一把。
这一路山高水远,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更别说以太子之尊,屈尊去求一位垂危的老将,传出去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有损皇室威严。
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扶苏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决绝压过了所有的顾虑。
他对着空寂的大殿,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淬了冰的铁:“备车。”
殿外的侍卫闻声,立刻躬身应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