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广播义卖当天。
整个申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从外滩林立的洋行,到逼仄潮湿的弄堂,无数收音机旁,都围满了屏息等待的人。
空气中,期待、好奇与紧张的情绪交织发酵。
申市广播电台,三楼直播间。
气氛凝重如开战前夜。
苏婉儿的团队在最后确认捐款热线的每一根线路,林家的伙计们则将一件件珍贵的义卖品,轻手轻脚地陈列妥当。
林晚晴一身素雅的白绸旗袍,安静地坐在麦克风前。
她垂着眼,视线落在手中的稿子上。
那枚冰冷的军用真空管,就压在稿子旁,像一枚沉默而孤高的勋章。
直播间的门被推开。
《启明旬报》的记者陈文轩走了进来,他受邀担任现场记录。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晴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敬佩与欣赏。
“林小姐,全申城都在等你的声音。”
林晚晴朝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看见。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顾长风正无声地靠着墙。
他一夜未合眼。
身上还残留着清除“赵瘸子”那个麻烦时,带上的淡淡硝烟与血腥气。
他本想就这样在暗处看着她完成这场惊天豪赌,然后悄然离去。
可他看见了陈文轩。
看见那个穿着干净体面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文化人。
更看见了,他望向林晚晴时,眼中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仰慕之光。
那道光,刺痛了顾长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瞬间想起自己满手的血污,想起王彪那张狰狞如恶鬼的脸,想起自己对那三百亡命徒许下的、拿命来还的承诺。
他想起她昨天说的——“我不想你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原来。
她喜欢的,是这种干净的,能用笔杆子照亮世界的人。
而自己……
暴怒、自嘲与无尽酸楚瞬间焚毁了他全部的理智。
他从阴影中一步步走出。
高大的身影裹挟着迫人的寒气。
径直走向直播间。
守在门口的小桃看见他,脸色一白:“顾……顾先生?”
顾长风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林晚晴面前。
陈文轩被他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煞气,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你……”
林晚晴抬起头,撞进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心脏猛地一缩。
他不是走了吗?
“看来,”顾长风的声音粗砺沙哑,他看都未看陈文轩,一双眼却死死锁着林晚晴,“你找到了一把更干净的刀。”
林晚晴怔住了。
“用笔杀人,总比用枪见血,要高尚得多。”
“也更配得上你林大小姐。”
他的话语字字带冰,刀刀割心。
林晚晴瞬间就明白了。
她看了一眼满脸错愕的陈文轩,又看向眼前这个浑身竖起尖刺,像一头濒死野兽的男人,心疼到无法呼吸。
“顾长风,你胡说什么?”她的声音压抑着,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轻颤。
“胡说?”
顾长风笑了,笑意却比冰雪更冷。
“我替你扫清电台的炸弹,你请他来记录你的万丈光芒。”
“林晚晴,这笔账,你算得真好。”
“我……”
“大小姐,还有一分钟!”导播在外面焦急地打着手势。
所有解释的话,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林晚晴望着他,眼中的痛楚浓得化不开。
顾长风却将这份沉默,当成了默认。
他缓缓站直身体,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一点点归于死寂。
“祝你,马到成功。”
他扔下这句冰冷的话,再没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大步离去。
背影决绝。
直播间的红色提示灯,亮了。
林晚晴闭上眼。
再睁开时,所有翻腾的情绪,都被她尽数压回了深不见底的眼底。
她扶住麦克风,对着那冰冷的金属,说出了第一句话。
她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遍了申市的每一个角落。
“喂,海城。”
“听得到吗?”
(2)
那一瞬间,整个申市,万籁俱寂。
司令部办公室,刘镇南端着一杯红酒,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等着。
等着收音机里传出刺耳的杂音,或是女人惊恐的尖叫。
皮埃尔公馆,法国人正悠闲地挥动球杆,等待着好戏上演。
然而,收音机里传出的,是一个清亮、沉稳,却又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疲惫与沙哑的女声。
“我是林晚晴。”
“我知道,很多人在骂我,骂我是祸根,是东洋人的走狗。报纸上说,我让码头几万工人没了生计。”
“他们说的,对,也不对。”
“对,是因为林家货船停运,的确砸了很多人的饭碗。我在这里,向所有因此受苦的兄弟姐妹,鞠躬道歉。”
“不对,是因为,该为此负责的,不是我。而是那些制定《紧急条例》,宁可见到上海港瘫痪,见到万千同胞挨饿,也要维护他们所谓‘规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