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督导留下的“一个月考虑期”,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原本就紧张的日子,更多了一层无形的压力。我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店务,培养小王,安抚李姐,帮助小张,一切看似都在朝着“顺利交接、奔赴更高平台”的方向发展。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的天平,正朝着哪个方向倾斜。
那个雨夜乞丐带来的冲击,并未随着雨水流走,反而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入了我的脑海。他那毫不掩饰的贪婪,那拙劣却又理直气壮的表演,以及那隐藏在破败外表下的、与身份极不相符的细节,不断在我眼前回放。
几天后的又一个雨夜,晚市结束后,员工们都已下班。我独自留在店里,进行最后的盘点和对账。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玻璃,店内灯火通明,映照着空荡的桌椅和洁净的灶台,与门外湿冷漆黑的街道形成两个世界。
我将今天的营收现金清点完毕,锁进保险柜。又拿出那本厚厚的笔记本,翻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数据、符号和观察记录。这些是我这几个月来,不依赖任何异能,仅凭双眼、双手和头脑,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真实”。它们琐碎,具体,甚至有些枯燥,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就在我合上笔记本,准备关灯离开时,店门外再次出现了那个身影——依旧是那个老乞丐,浑身湿透,比前几天看起来更加狼狈,蜷缩在屋檐下窄小的干燥地带,试图躲避风雨。
他看到了店内的我,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挣扎着站起身,凑到玻璃门前,用那双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拍打着门,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脸上堆满了刻意营造的可怜与哀求。
我看着他。这一次,我看得更仔细。雨水顺着他花白纠结的头发流下,在他布满污垢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他的衣服破烂不堪,散发着酸馊的气味。这一切,都与他手腕上那块在店内灯光下反射出沉稳金属光泽的旧机械表,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我沉默着,没有立刻开门,也没有驱赶。我只是隔着玻璃门,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他似乎有些着急,拍门的动作更重了些,呜咽声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哀求:“老……老板……行行好……给点钱……买……买个馒头……冷……冷啊……”
我的心跳平稳,没有任何波澜。我没有像小张那样生出廉价的同情,也没有像小王那样涌起被欺骗的愤怒。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明,笼罩着我。
我缓缓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里面有几张零钱,还有几枚硬币。我的手指在其中一枚硬币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它取了出来。是一枚一毛钱的硬币。
我推开玻璃门,风雨声瞬间涌入。乞丐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中的钱包。
我没有看他期待的那几张纸币,只是摊开手掌,将那枚一毛钱的硬币,递到他面前。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紧接着,是比上次更加强烈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他猛地一把打掉我手中的硬币,那枚小小的金属圆片叮当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滚落到排水沟的边缘。
“一毛钱?!你他妈耍我玩呢?!”他嘶哑地咆哮起来,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溅,“看不起老子是不是?!老子不要你的臭钱!”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身体前倾,似乎想冲进店里。那块旧手表在他挥舞的手腕上格外显眼。
就在他情绪激动、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他脚下那双看似破烂不堪的运动鞋,因为雨水和动作,鞋帮与鞋底连接处微微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里面崭新的、甚至带着出厂标签的内衬,以及一个清晰的、绝不属于地摊货的知名运动品牌标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我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怒。雨水打湿了我的肩头,带来一丝凉意。我的目光,从地上那枚孤零零的一毛钱硬币,缓缓移到乞丐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再落到他手腕的名表,以及他脚下那双“露了馅”的鞋子上。
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不是愤怒,不是被羞辱的难堪,而是一种……贯穿始终的明悟。
我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了在观澜集团时,那些衣着光鲜、谈吐不凡的合作伙伴,他们在酒桌上与我称兄道弟,在合同条款里埋下一个个温柔的陷阱。我曾用“食卦”窥探他们的欲望,自以为掌握了合作的主动权,却最终被他们联手做局,输得一败涂地。
我想起了邹帅,我曾经的左膀右臂,他对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我曾从他带来的点心中,“看”到他对权力的渴望,却天真地以为那是在我掌控之下的进取心,最终被他反噬,夺走了一切。
我想起了李姐,她最初的刁难,后来的妥协,那隐藏在沉默下的算计和被迫的低眉顺眼……
甚至,我想起了我自己。曾经的“张总”,在名利场中扮演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角色,何尝不也是一种表演?用“食卦”的能力作为华丽的面具,掩盖着内心的贪婪、不安和对捷径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