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锐那番如同精准外科手术般的话语,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需要时间愈合的切口。他说的对,也不全对。对的是,我确实还在依赖过去的思维模式,像跛子离不开拐杖;不全对的是,我并非不愿融入这烟火,而是这具曾被名利场深度改造过的躯体,需要更漫长、更痛苦的脱胎换骨,才能学会用纯粹的“本能”去呼吸。
这份清醒的痛楚,像一味药引,催生着某种变化。我依然记录数据,但不再仅仅为了“分析”和“献策”,我开始尝试用指尖去感受蔬菜叶脉的韧性,用耳朵去分辨汤底沸腾时细微的声响差异,用鼻子去捕捉肉类是否新鲜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命本身的甜腥气。我的笔记本上,除了数字和符号,开始出现一些笨拙的、描述性的词语:“今日骨汤,熬煮超时,髓油析出过多,口感略腻”,“小白菜,叶尖有虫蛀小孔,但生命力旺,甜脆”。
我在学习,学习放下“张总”的身段,真正用五官和双手,去读懂这方寸之间的“物性”。
而就在我沉浸于这种缓慢的、向内求索的“修炼”时,外部环境的波澜,再次不容分说地拍打过来。这一次,风波的中心,依旧是我们的老对手——“王记麻辣烫”。
自从上次他们恶意降价被我们通过提升服务和菜品质量软性化解后,沉寂了一段时间的“王记”,似乎并未死心。他们不再搞价格战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而是玩起了更隐蔽、也更刁钻的手段。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负责食材验收的小王。一天早上,他拎着两袋明显颜色发暗、肉质松散的牛肉卷,急匆匆地找到正在核对前一天损耗记录的我。
“张哥,你看这个!”小王眉头紧锁,将袋子递到我面前,“这是‘王记’那边流过来的,他们店里的一个帮厨偷偷跟我说,‘王记’老板最近换了一家供货商,价格便宜得离谱!这种肉,他们自己也怕,不敢多用,但肯定会掺在好肉里卖!”
我接过袋子,手指隔着塑料薄膜按压下去,肉质缺乏弹性,隐隐有一股过于浓重的、试图掩盖什么的调味料气味。这不是简单的次品,这是接近变质边缘、试图通过重味烹调蒙混过关的劣质货。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并非因为气味,而是因为这种毫无底线的行径。
“他们那个帮厨,为什么跟你说这个?”我保持冷静,问道。
小王挠了挠头:“那小子跟我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以前关系还行。他看‘王记’老板这么干,心里也发毛,怕出事牵连到自己,就偷偷告诉我,让我提醒咱们店长留神,别被他们带坏了风气,或者……或者被他们坑了。”
我点了点头。底层劳动者之间,自有其朴素的情报网络和生存智慧。这信息,大概率是真的。
几乎就在同时,前台也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小张在接待几位熟客时,听到他们抱怨,说最近“王记”好像在搞什么“回馈老顾客”的活动,偷偷给一些经常去的老主顾发折扣券,力度很大,而且指名道姓地说,“老张”家的味道不如以前了,用料也抠门了。
诋毁。这是比使用劣质食材更恶毒的一招。它在试图动摇我们的根基——口碑。
老刘听到这些汇报,气得脸色铁青,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嘴里骂骂咧咧:“王胖子这个龟孙!正面玩不过,就开始搞这些下三滥!他妈的,用烂肉,也不怕吃死人!还敢在背后嚼舌根!我……我找他去!”
我一把拉住冲动的老刘。“店长,没用的。我们没证据。他那肉掺着卖,我们抓不到现行。他背后说坏话,我们更没法对质。现在去找他,只会打草惊蛇,让他有了防备。”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这么胡搞,还把脏水往我们身上泼?”老刘瞪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我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周锐的提醒言犹在耳,我不能再用过去那种直接、凌厉的商业手段去应对。在这市井江湖,有它自己的规则。我需要一种更迂回、更借力打力的方式。
“店长,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我抬起头,眼神平静,“我们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他搞他的小动作,我们打我们的根基。”
我的策略很简单:阳谋对阴谋,品质对劣质,开放对隐秘。
首先,是内部加固。我召集了小王、小张和后厨所有员工,开了一个简短的会。我没有提及“王记”的具体劣行,只是强调:“最近可能有关于我们店用料和口碑的流言。我希望大家记住,我们‘老张麻辣烫’能立得住,靠的就是真材实料和干净卫生。从今天起,所有食材验收,标准提高一级,有任何疑虑,宁可不用,也绝不将就。前台接待客人,更要热情周到,客人有任何疑问,耐心解释,甚至可以邀请他们参观我们干净的后厨。”
我要让内部铁板一块,不给任何流言蜚语渗透的机会。
其次,是对外展示。我让老刘找人做了一块醒目的、材质很好的亚克力牌子,挂在店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上面用清晰的字体写着:“本店承诺:所有肉类食材,均采购自xx品牌(本地一家信誉良好的大型肉联厂),当日进货,当日售罄,绝不过夜。汤底每日凌晨四时开始,用新鲜猪骨、鸡架文火慢熬六小时,绝无添加剂。欢迎各位顾客监督!”
这块牌子,就像一面旗帜,无声地宣告着我们的底线和品质。它不指责谁,但它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强大的、基于事实的回应。
最后,是那招“借力打力”。我找到了那个向我们透露消息的、“王记”的帮厨。我没有直接见他,而是让小王传话,表达了谢意,并委婉地提出,如果他那边有什么“确切的”、“能让人警醒”的证据,比如……能清晰显示肉品来源和问题的照片或视频,我们愿意支付一笔合理的“信息费”。我叮嘱小王,话要说得很模糊,绝不能授人以柄,只是表达一种“对食品安全信息的关切”。
与此同时,我加强了对那位“沉静客”的观察。他似乎完全不受外界风波影响,依旧每晚准时出现,点他的素菜麻辣烫,坐在角落,时而看窗外,时而在他那牛皮纸小本子上写着什么。他的存在,像一块定海神针,莫名地让我躁动的心绪平复些许。我隐隐觉得,他身上有故事,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能成为意想不到的变数。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高峰期刚过,店里稍微清闲下来。我正在帮忙收拾餐具,一位穿着某知名民生新闻栏目组马甲、背着相机、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门口那块承诺牌上。
“你好,请问是店长吗?”她走到我面前,掏出证件,“我是市电视台《民生直击》栏目的记者,我叫龙薇。我们接到一些观众线索,反映这条街上部分餐饮店可能存在食材安全问题,正在进行暗访调查。看到你们店门口的承诺牌,觉得很特别,想了解一下情况。”
我的心猛地一跳。记者!《民生直击》!这可是本地影响力极大的舆论监督节目!
老刘闻讯赶来,听到是记者,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示意他冷静,上前一步,接过龙薇的证件仔细看了看——是真的。
“龙记者你好,我是店长助理,姓张。”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坦诚而平和,“我们店一直坚持诚信经营,这块牌子,就是我们对自己和顾客的承诺。”
龙薇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又看了看窗明几净的店堂和井然有序的后厨:“哦?现在敢这么公开承诺的店可不多。能具体说说你们的食材采购和品控流程吗?比如,你们怎么确保肉类新鲜?”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回答得好,可能就是一次免费的、效果极佳的正向宣传;回答不好,或者被对方抓到任何把柄,就可能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