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并非救赎,而是一把更为锋利的解剖刀,将黑夜赋予的短暂遮蔽无情地剥开,让一切狼狈与不堪纤毫毕现。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的墙壁似乎正不断汲取我体内仅存的热量。那碗老周送来的炸酱面,在岛台上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热气,油脂凝结在酱汁表面,形成一层暗淡的、令人不快的膜。它曾带来的短暂冲击和回忆的暖流,如今已沉淀为更为沉重的东西——一种对我过往所有选择的尖锐嘲讽。那份朴素的关怀,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照见我如今灵魂上的千疮百孔,比这即将被查封的空旷豪宅,更加破败。
“食卦”的彻底沉寂,抽走了我最后一点赖以支撑的底气。那不是暂时失灵,而是源泉的枯竭,是根基的崩塌。现在的我,不仅一无所有,甚至连“曾经拥有过”的那个凭借,也变得虚幻而不真实。我只是一个被掏空的壳,等待着被最后的程序清理出去。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低沉而克制的熄火声。不是那些前来贴封条的执法车辆惯有的嘈杂,这声音带着一种精心调试过的优雅,属于这个圈层特有的、不愿显山露水的权力标识。
我的心猛地一紧,随即又像沉入冰海的石头,连一丝涟漪都懒得泛起。该来的,总会来。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如此自然,仿佛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门开了,邹帅的身影出现在玄关的逆光中。
他今天穿得很“随意”,一件看不出牌子但剪裁极佳的深灰色羊绒开衫,里面是熨帖的白色棉质衬衫,下身是合体的卡其裤。没有西装革履的压迫感,却更凸显了一种居于幕后、掌控一切的从容。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关切的凝重,像是刚刚为我处理完某个棘手的麻烦。
“张兄,”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种富有磁性的稳定感,曾几何时,这种声音是我在无数焦头烂额的商业谈判后最好的慰藉,“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他没有立刻走进来,而是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空旷、狼藉的客厅。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悲悯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完成的作品,或者,验看一头即将被送入屠宰场的牲口成色。
“这里不能待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几步,靴底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在这寂静里格外刺耳。“债权人那边情绪还不稳定,记者也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我给你安排了个安静的地方,先避避风头。”
他用的词是“安排”,是“避避风头”,听起来依旧是为我着想。若非昨夜那碗炸酱面带来的冰冷清醒,我几乎又要被他话语里那层虚伪的温情所迷惑。
我抬起头,看向他。一夜未眠,加上巨大的精神冲击,我的视线可能有些模糊,但我努力聚焦,想从他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裂痕。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神坦然而真诚,仿佛带我踏入深渊、又在我坠落时递上一根名为“兄弟”的绞索的人,根本不是他。
“走吧,”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但我的手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他的动作便在半空中极其自然地转为示意方向,“车在外面。有些话,这里说不方便。”
我能拒绝吗?我有资格拒绝吗?现在的我,就像狂风暴雨中一片残破的叶子,只能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飘向早已注定的终点。挣扎是徒劳的,反抗更是可笑。
我沉默地,几乎是凭借一点残存的本能,从地上撑起僵硬的身体。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站起来时一阵眩晕。我没有去看那碗冷掉的面,也没有去拿任何东西——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
我跟在邹帅身后,走出了“观澜居”的大门。清晨的空气带着深秋的寒意,吸入肺腑,冰冷刺骨。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慕尚静静停在路边,像一头蛰伏的黑色巨兽。司机早已恭敬地站在车旁,拉开车门,目光低垂,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我弯腰钻进车厢,真皮座椅散发出熟悉的皮革和香氛混合的气味,这曾经代表着我身份和地位的座驾,此刻却像一个移动的囚笼。邹帅从另一侧上车,坐在我身边,对司机轻声吩咐了一个地名。
车子平稳地滑入清晨稀薄的车流。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不愿去看窗外飞速倒退的、曾经属于我的商业版图的标志——那些巨大的广告牌,那些我曾无数次进出、被视为贵宾的顶级场所。一切都像一场模糊而荒诞的梦。
邹帅也没有说话。车厢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系统细微的风声。他似乎在给我时间消化这彻底的失败,又或者,是在享受这种将猎物彻底掌控在股掌之间的快感。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缓缓停下。我睁开眼,看向窗外。
不是酒店,不是某个隐秘的安全屋,而是——“云阙”。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云阙”私人会所。就是在这里,邹帅第一次向我展示了那个所谓“灵魂的斯诺克”牌局,将我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曾见证过我最初的警惕,以及那警惕是如何在精心设计的“纯粹”、“高阶”诱惑下,一步步土崩瓦解。这里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噩梦的源头。
邹帅带我回来这里,绝非偶然。这不是“避风头”,这是最终的审判台,他要在一切开始的地方,为我举行一场彻底的葬礼。
会所门口依旧安静,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笑容标准而含蓄,仿佛时光在这里从未流逝。她们显然早已接到通知,对我们二人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微微躬身,将我们引入深处。
穿过熟悉的回廊,两侧墙壁上悬挂的抽象画依旧色彩浓烈,曾经我觉得它们寓意高深,如今看来,却像是无数扭曲的、嘲弄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线香味道,试图营造出一种超脱尘世的禅意,但这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陈腐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邹帅没有带我去往常聚会的那个最大的包厢,而是走向了更深处一个更为私密的小厅。推开沉重的、包裹着软包的木门,里面的景象映入眼帘。
包厢不大,布置得却极为精致。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垂落,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只靠几盏嵌入式的暖黄灯带和中央一张巨大根雕茶台上摆放的烛光照明。茶台是整块的黄花梨木,形态古拙,上面摆放着一套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具。墙壁上挂着一幅字,写着“静观自在”,笔力遒劲,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包厢里空无一人。没有服务生,没有其他“隐富”,只有我和他。
“坐。”邹帅自顾自地在茶台的主位坐下,姿态娴熟地开始烧水,温杯,洗茶。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老的、仪式般的韵律。氤氲的水汽升腾起来,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我在他对面坐下,身下的紫檀木椅子冰冷而坚硬。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修长、稳定,曾经无数次在牌桌上推出筹码,也曾无数次拍着我的肩膀,称兄道弟。就是这双手,一点点编织了那张将我牢牢困住的网。
水沸了。他提起古朴的铁壶,将沸水冲入紫砂壶中,茶叶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是顶级的金骏眉。
“喝杯茶,暖暖身子。”他将一盏澄澈透亮的茶汤推到我面前,语气平和,仿佛我们真的是来此品茗叙旧的老友。“外面的风,太冷了。”
我看着那盏茶,金黄透亮的汤色,在烛光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泽。若是以前,我的“食卦”或许能从中品出这茶叶采摘自武夷山哪一处峭壁,经历过怎样的揉捻烘焙。但现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它只是一杯液体,一杯可能蕴含着致命毒素的、看似温暖的液体。
我没有动。
邹帅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端起自己那盏,轻轻吹了吹气,呷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后靠,目光终于毫无遮挡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包厢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我们两人之间那无声的、近乎凝滞的空气。
“张兄,”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样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也有很多……不甘。”
我依旧沉默,只是看着他。我的沉默,是我此刻唯一还能维持的、可怜的防御。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热络,只剩下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