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观澜-天际线”项目开业庆典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京城被笼罩在仲夏夜粘稠而璀璨的灯火之中，仿佛一座永不休眠的黄金囚笼。站在“卦堂”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远方是古老皇城沉默的轮廓，与更远处拔地而起的、象征新时代权力的摩天楼群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庆功宴的余温尚在空气中残留，那是香槟的浮沫、雪茄的氤氲、以及无数阿谀与敬畏目光混合成的、令人迷醉的气息。雷煌还在楼下与几个核心骨干拼酒，粗犷的笑声隐约可闻；李菩提已然回到她的数字王国，开始核算这场盛大秀场的投入产出；安然则冷静地处理着后续的媒体通稿与各方反馈，确保“食卦”的声威在此役后达到新的顶峰。
我拒绝了所有后续的邀约，独自留在这权力的顶点。办公室内极致奢华，却又极致空旷。空气中弥漫着周鼎特意调配的、用以宁神的“空谷幽兰”香氛，取自陈年沉香与极淡的兰花精油，意在平息“离”火之躁，引动“坎”水之静。然而，此刻的我，却感觉心底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如同细微电流般窜动的不安，或者说……虚无。
食卦推演（自身状态）： 气息磅礴如“乾”天行健，意志坚定如“艮”山不动。成功如“离”火烹油，鲜花着锦，卦象显「火天大有」，拥有极多，无所不备。然，物极必反，“大有”之上九爻辞：“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看似吉兆，实则暗含警训——需知一切并非全然源于自身，需存敬畏。我此刻的心境，恰恰缺失了这份敬畏，故有虚无之感滋生，是为「山火贲」之虚象，华丽装饰之下，根基已有摇动之虞。
为了驱散这莫名的情绪，我让周鼎送来了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清汤、白面、几点青葱，再无他物。这是刻意的选择，我想用这极致的朴素，来对抗、或者说验证此刻包围着我的极致繁华。
面汤清可见底，热气袅袅升起，带着小麦最本质的香气和猪骨长时间熬煮后沉淀的醇厚。我拿起筷子，挑起一绺面条，送入口中。
味道……是精准的。周鼎的手艺无可挑剔，火候、咸淡、面条的筋道，都恰到好处。这碗面，放在任何一家街边小店，都堪称招牌。
但是，不对。
味道不对。
不是技术层面的不对，是感觉层面的不对。这碗面里，有顶级的食材（特供面粉、精心吊制的高汤），有登峰造极的技艺，唯独缺少了……那种在烟火缭绕、人声鼎沸中，带着些许仓促、些许市井随意，甚至是一丝不完美所带来的、直击灵魂的温暖与妥帖。
食卦推演（阳春面）： 此面卦象，技术层面是「水火既济」，完美调和。但感觉层面，因其过于“完美”，失去了“人”气和“烟火”气，如同没有灵魂的精致躯壳，卦象转为「风火家人」之悖离，看似家宅安宁，实则内在的温情与联系已然缺失。它无法滋养我此刻干涸的“坎”水（情感之源）。
我放下筷子，推开那碗精致的“赝品”，心底那丝虚无感不仅没有驱散，反而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缓缓扩散开来。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某种深入骨髓的、源自灵魂的倦怠。我靠在价值不菲的紫檀木椅上，闭上了眼睛。
……
恍惚间，刺耳的喇叭声、嘈杂的吆喝声、食物在滚烫红油中沸腾的“咕嘟”声，如同潮水般涌入耳膜。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混合着牛骨浓汤、麻辣香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食物腐败气息的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
我猛地睁开眼。
头顶是熏得有些发黄、甚至能看到蛛网状裂纹的天花板，一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身下是硬邦邦的、铺着廉价塑料布的折叠椅。面前是一张油腻得能照出人影的木桌，上面摆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瓷碗，里面是滚烫的、红油汪汪的麻辣烫，海带结、冻豆腐、午餐肉、菠菜……在汤中沉浮，热气蒸腾，模糊了视线。
耳边是王姨带着口音的大嗓门：“小张！快趁热吃！今天进的菠菜新鲜，给你多抓了一把！” 转头，看见王姨正站在她那个堆满杂货的小卖部门口，手里拿着块抹布，灯光下，她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
隔壁传来老陈“砰砰”的揉面声，伴随着他中气十足的唠叨：“年轻人，别总想着一步登天！看看我这包子，面得揉到位，馅得调匀和，火候得稳，一步都省不了！踏实，比啥都强！”
还有那个总爱吵架的女生小夏，正和室友为了小组作业面红耳赤，差点打翻桌上的醋瓶；刚赢了比赛的陆俊，带着一群同学嘻嘻哈哈地挤进小店，大声嚷嚷着“老板，今天我们要吃穷你！”；清汤老人静静地坐在角落，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三素一荤，帆布包里的《周易》露出一角……
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真实。那油腻的空气，那嘈杂的声音，那人与人之间毫无遮掩的喜怒哀乐，那需要为每一分钱精打细算的窘迫与认真……
我低头，看着碗里那碗粗糙却热气腾腾的麻辣烫，拿起那双一次性的、略显单薄的木筷，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冻豆腐，吹了吹气，放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