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堂”如同一颗强劲的心脏,开始为我在京城的权力网络泵送血液与能量。每一天,都有新的“信众”通过各种渠道,希望能得到一张踏入那扇朱漆大门的“缘笺”。而我,则日益沉浸于这种被仰望、被揣摩、乃至被神化的感觉之中。安然那日关于“边界”的劝诫,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虽激起过片刻涟漪,但很快便沉没在我日益坚固的权力基石之下。
在我看来,那不是裂痕,而是她未能跟上我境界的证明。我已不再满足于仅仅在商业上取得成功,我追求的,是一种对命运轨迹的干预,对人心向背的掌控。“食卦”于我,已从谋生手段、商业利器,逐渐蜕变为一种定义规则、甚至扮演“神只”的权柄。
这种心态的膨胀,像温床里滋生的菌丝,无声无息地蔓延到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也包括对待那些来自过去、代表着“平凡”与“烟火气”的联系。
那是一个秋雨缠绵的午后。雨丝细密,敲打在“卦堂”第三进院静室的琉璃瓦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催人入眠的沙沙声。我刚刚送走一位就海外资产配置前来“问卦”的金融巨子,用一杯根据其生辰八字和近期饮食偏好特调的“五行归元茶”,以及一番关于“西行利金,然需防水火相激”的卦辞,将他点拨得心悦诚服,承诺将旗下一个重要基金的管理权交由“观澜”旗下的资管公司。
室内还残留着那特制茶饮的清冽余香,与我惯用的“定神香”交织,形成一种独特而富有权威感的气息。我慵懒地靠在那张用整块金丝楠木根雕琢而成的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扶手上天然形成的山水纹路,感受着那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就在这时,放在沉香木书案一角的私人手机,屏幕微弱地亮了一下。不是工作号那种频繁闪烁,而是私人号码特有的、持久的呼吸灯节奏。这个号码,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我微微蹙眉,并未立刻去拿。能打通这个号码的,无非是核心团队几人,或是……那几个已被我刻意疏远、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身影。
食卦推演,启动——预判来电者。
我的目光落在面前紫砂壶中尚未倒掉的茶渣上。茶叶沉浮不定,形态散乱,其中几片较大的叶片,顽固地聚集在壶底一侧,呈现出一种被水浸润、却依旧保持着某种陈旧形态的固执感。
· 观测点:茶渣形态与意象。 散乱,指向非计划内的干扰;陈旧固执的形态,指向与“过去”的关联;聚集一侧,暗示其影响力虽已边缘化,但依旧存在。
· 信息整合: 结合这个私人号码的属性,以及近期唯一可能联系我、且带有“陈旧固执”特质的对象……
· 卦象推演结论: 大概率是王姨,或是与王姨、老陈相关的人。
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那顿“静观”厅里食不知味的午餐,老陈那句“心远了”的判词,以及王姨那小心翼翼握着体检卡的模样,再次浮上心头。这种来自“过去”的拉扯,与我此刻身处“卦堂”、执掌风云的心境,形成了尖锐的、令人不快的对立。
我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果然是一个归属地为南方我起家那座省城的号码,
我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片刻。雨声似乎更密了。
点开。王姨那带着地方口音特色、偶尔还有错别字的文字,扑面而来。没有称呼,直接就是内容,仿佛怕稍微客套一下,就失去了发送这条信息的勇气:
“刚和老陈从他闺女家回来,一路上都在说你。知道你忙,本不该打扰你。可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我和你陈叔没啥文化,也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但我们活了大半辈子,就认一个死理:人不管飞多高,走多远,脚底板总得踩着实地,心里头总得留着点热乎气。”
“上次在北京,看你那地方,真气派,跟天宫似的。吃的喝的,也都是我们没见过的好东西。可不知咋的,我这心里头,就是不得劲。总觉得那地方太冷,太静,离地上的烟火气太远了。”
“你陈叔回来以后,好几天没怎么说话,后来就天天蹲在他那包子铺里,揉面揉得比以往更狠。我问他,他也不说,就叹气。我知道,他是想你,也是担心你。”
“孩子,(看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我的眼皮跳了一下)高处不胜寒啊。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王姨还得说。咱们做人呐,不能光往上看,也得时不时回头看看,看看来时的路,看看那些最开始让你觉得暖和、觉得踏实的东西。那些东西要是丢了,就算站得再高,心里头也是空的,也是冷的。”
“没啥别的事,就是唠叨几句。你……自己多保重身体,别太累着了。”
短信到这里结束。没有索求,没有抱怨,只有最朴素的、近乎直觉的担忧,和最直白的、来自于他们那个世界的人生哲学。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小小的、来自过去的砖石,隔着手机屏幕,敲打在我用成功和权力构筑起的、光洁坚硬的外壳上。发出沉闷而令人不快的回响。
“高处不胜寒……”
又是这句话。和老陈那句“心远了”一样,精准地刺中了我内心深处某个连我自己都不愿去触碰、甚至已经试图遗忘的角落。
一股无名火,混合着被看穿、被“冒犯”的愠怒,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不愿承认的恐慌,猛地窜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