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传的一些野路子,杂糅了些许中医望诊和市井观察的皮毛,登不得大雅之堂,更谈不上师承。”我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带过,反将一军,“倒是杨小姐,年纪轻轻,便能在这卧虎藏龙之地占据一席之地,运筹帷幄,让邹帅和周老板都颇为忌惮,才是真正令人佩服。”
杨雪闻言,低头莞尔,素手轻拂过茶海上的水渍,姿态优美得如同兰花绽放。“我哪有什么运筹帷幄,不过是比别人多了几分运气,再加上……懂得借势,以及,看得清自己的位置罢了。”她抬起眼,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声音里适时地注入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真实的脆弱与共情,“其实,在遇到某些贵人之前,我也经历过一段颇为艰难的时光,甚至也曾为了一日三餐、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而辗转难眠。所以,我特别能理解,那种身处困境,渴望被人理解、被人‘看见’,渴望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
她的话语,像一把精心调试过的钥匙,试图撬开我可能因骤然暴得名利而产生的迷茫,或者因身处周老板麾下而感到的“工具人”不适。她在暗示,我们可能是“同类”,都曾挣扎于底层,都渴望真正的尊重与自主。
“哦?不知杨小姐当时,是如何度过难关的?”我顺着她的话问道,想看看她究竟想引出什么,同时也对她口中的“过去”产生了一丝真实的好奇。
“说起来,也与‘食’有关。”她眼中泛起一丝真实的、带着苦涩的回忆神色,那神色不似作伪,为她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增添了几分血肉感,“那时候刚毕业,心高气傲,却四处碰壁。最窘迫的时候,住在城中村不见天日的出租屋里,身上最后几十块钱,只够买一把挂面,几个鸡蛋,还有一小把快要蔫掉的青菜。”
她的描述极具画面感,带着一种底层生活的辛酸与挣扎,很容易引起曾经有过类似经历的人的共鸣。
“每天,就是清水煮面,加点盐和几滴酱油,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天天吃,要算计着撑过一周。”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却带着重量,“后来,是楼下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家庭面馆的老板,看我总是去他那里只点最便宜的素面,有时候会偷偷在我碗底埋一个金黄的煎蛋,或者多舀一勺他自家熬的、香喷喷的肉臊子。他什么也没说,就是默默地做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暖意与感激:“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来自陌生人的温暖,支撑我度过了那个无比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所以我相信,食物不仅仅能果腹,更能传递心意,洞察人心。因为它连接着人最本质的生存状态和最真实的情感。董兄你的本事,在我看来,不是奇技淫巧,是真正直指人心的大智慧。”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落魄”经历与我的“食卦”能力联系起来,进一步强化了“我们是同类”、“我理解你”的心理暗示。同时,她也抛出了第一个实质性的、充满诱惑的评判——她认为我的价值,是“大智慧”,远超周老板所能理解和承载的范畴。
“杨小姐过誉了。”我依旧保持警惕,但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市井之中,确实藏着许多人间真味和最朴素的生存智慧。”
“是啊。”她赞同地点点头,然后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如同溪流遇石,自然而然地改道,切入更深的核心,“所以,我始终认为,像董兄这样拥有直指人心大智慧的人,不应该仅仅被当作一件……无比锋利的工具,或者一把好用的刀,用来为某些人清除障碍,攫取利益。那是对才华的浪费,也是对您自身未来的不负责任。”
她终于开始触及最核心的离间与招揽了。目光平静而真诚地注视着我,语气带着一丝惋惜,仿佛在为我感到不平:“周老板为人豪爽,有魄力,是个不错的合作者。但恕我直言,他的格局和认知,恐怕承载不了董兄你的真正价值。在他那里,你或许能获得丰厚的报酬,但最终,很可能只是他用来与金爷、邹帅他们博弈的一枚……比较重要、比较特殊的棋子而已。棋子的命运,再重要,终究也是不由自己掌控的。”
这番话,几乎是在赤裸裸地挑明我与周老板之间关系的本质,并且精准地指向了我内心深处的隐忧——对于自身定位和未来命运的不确定性,对于可能被“鸟尽弓藏”的潜在恐惧。
“那依杨小姐之见,何处才能承载我这‘不值钱’的价值呢?”我顺着她的话,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问道,想看看她究竟能开出怎样的价码。
杨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优雅地再次提起铁壶,为我斟满已经微凉的茶杯。暖阁里茶香袅袅,窗外残荷静立,流水潺潺,气氛静谧而暧昧,非常适合进行某种超越纯粹商业利益的“交心”。
“董兄可知,为何我今晚约您在此处,而不是在那些富丽堂皇的酒店或会所?”她看着我的眼睛,声音轻柔得像耳语,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因为我觉得,只有在这种返璞归真、贴近生命本源的环境里,才能进行真正走心的交流。‘隐庐’,隐藏的不仅是身份,更是真实的自我,以及……超越眼前利益的、更长远的可能性。”
她微微前倾身体,那股清冷的、混合着沉香与体香的幽香愈发清晰。
“我认为,真正懂得‘食卦’、洞察人心的人,不应该依附于任何人。他应该成为规则的参与制定者,甚至是隐于幕后的执棋人。”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与她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毫不掩饰的野心,“我们可以合作,但并非雇佣关系。我们可以共同发掘那些被冰冷数据忽略的、源于‘人’的价值,规避那些隐藏在人性深处的风险,甚至……引导资本的流向,在更高维度上参与这场游戏。你提供独一无二的、无法被复制的洞察,我提供平台、资源、人脉和将洞察落地的能力。我们联手,所能创造的,以及你个人所能达到的高度,将远远超过你单纯作为周老板的‘秘密武器’所能企及的极限。”
这个提议,比邹帅纯粹的资本逻辑更进了一步,也比周老板的“重用”更具诱惑力。她不是在邀请我加入她的阵营,而是在提议建立一个平等的、基于“能力互补”和“共同愿景”的联盟。她将我抬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不再是棋子,而是潜在的棋手!这极大地满足了我对尊重、自主性和价值最大化的潜在渴望。
“听起来很动人。”我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表现出热切,只是平静地陈述,目光审视着她,“但空口无凭。杨小姐如何让我相信,你有能力提供你所说的平台和资源?又如何保证,在未来的合作中,我们能够始终维持这种平等的伙伴关系,而不是最终又演变成另一种形式的依附?”
面对我的质疑,杨雪并没有丝毫意外或不悦。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如此反应,并且准备好了应对的筹码。
“信任需要时间建立,也需要事实来证明。”她从容地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我不需要你现在就给我答案。我们可以先从一次简单的、不涉及核心利益的‘尝试性合作’开始。”
她说着,从身旁一个同样古朴的藤编小箱里,取出一个轻薄如纸的平板电脑,点亮屏幕,熟练地操作了几下,然后将其推到我面前。屏幕上显示着一份加密文件的预览界面。
“这是一份关于城北‘锦绣地块’的初步内部评估报告,目前还在绝密阶段,连周老板和邹帅那边,都未必能拿到如此详细和前瞻的信息。”她解释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官方有意向在那里规划一个新的金融科创中心,但存在一些政策上的不确定性和潜在的、极其复杂的拆迁阻力。我看好它的长期价值,但也深知其中的风险。”
她滑动屏幕,显示出一些复杂的地图、规划草图和一些模糊的人际关系图谱。
“如果董兄有兴趣,可以运用你的方法,帮我分析一下这个项目的‘人脉气象’和‘落地概率’。这不需要你付出任何核心的东西,只是一个简单的测试,也让你亲眼看看我的信息渠道和资源层级。”她看着我,目光坦诚,“作为回报,无论你是否参与后续,这个项目的初步核心信息,以及我后续关于此事的一些动向,都可以与你共享。这,算是我送给董兄的一份见面礼,也作为我诚意的初步证明。”
这是一个我几乎无法拒绝的提议。既展示了她的实力和诚意(能拿到绝密信息),又给了我一个验证自己能力在新领域适用性的机会(分析地块),还不用立刻站队,进退自如。这份“见面礼”本身,就具有极高的价值。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代表着权力与资本交织的信息,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美得惊心动魄、心思却深如寒潭的女人。
我知道,从踏入“隐庐”的这一刻起,我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局外人。杨雪已经用她高超的手腕,优雅而坚定地将我拉入了她所编织的、更为幽深也更为危险的网中。这张网,由欣赏、共情、野心、尊重和实实在在的利益共同织就,柔软,却坚韧无比。
我端起那杯已经温凉的“不见天”,一饮而尽。强劲的岩韵和冰冷的茶汤刺激着味蕾,也让我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这份‘见面礼’,我收下了。”我放下茶杯,看着她清澈而深邃的眼眸,给出了我的答复,“我会看看。”
杨雪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真正愉悦的、如同冰雪初融、春花乍放般的笑容,明媚不可方物。
“很好。”她轻轻地说,声音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慵懒,“我相信,这只是一个开始。”
暖阁外,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也给这方静谧的庭院涂抹上了一层温暖而虚幻的光晕。而我知道,我脚下的路,也因为这杯茶,这次会谈,而变得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引人探寻。
红颜已现,祸福难料。但命运的齿轮,已然开始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