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省城,空气中已经能闻见夏天的味道。
那是栀子花混着沥青路面被晒热后的气味,是大学城街边奶茶店冰块碰撞的声音,是年轻女孩们换上短裙后裸露的小腿在阳光下泛着的光。在这个季节转换的节点上,“多多麻辣烫”省城大学城店,迎来了开业满月的日子。
我坐在中央厨房三楼办公室里,面前摊着三份报表。
第一份,省城店月度经营数据:营业额四十二万六千元,日均一万四千二,客流量一万三千五百人次,客单价稳定在三十二元左右。自习区使用率维持在百分之六十五以上,衍生消费(小吃、饮料、甜品)占总营收的百分之二十。净利润率百分之十八,略低于县城的百分之二十二——主要是省城租金和人力成本更高。
第二份,县城二十九家店五月汇总数据:总营收三百八十万,同比增长百分之十五。但增长主要来自新整合的“川味坊”和“辣么萌”子品牌,原有的“多多麻辣烫”直营店和加盟店,增速已经放缓到百分之五以下。
第三份,是梁青熬夜赶出来的《品牌整合与标准化方案》草案,厚达六十七页。
我翻到最后一页的摘要部分:
“问题:现有品牌矩阵过于分散——‘多多麻辣烫’(大众市场)、‘川味坊’(高端秘方)、‘辣么萌’(年轻女性)、‘老张麻辣烫’合作店(城东区域)。四个品牌各自为政,供应链不统一,营销资源分散,管理成本高昂。”
“解决方案:启动‘百味归一’计划。将所有门店统一归入‘多多麻辣烫’母品牌,下设三条产品线——‘经典系列’(原多多)、‘秘制系列’(原川味坊)、‘轻享系列’(原辣么萌)。统一供应链、统一管理标准、统一财务系统。保留门店微调权,设立副理岗位负责本地化适配。”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报表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我盯着那些数字和文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这个方案,梁青已经跟我讨论过三次了。
第一次,她小心翼翼:“张总,我知道这些子品牌都是您一手打造的,各有各的特色。但长期来看,品牌分散不利于规模扩张,尤其是在进军省城和更远市场的时候。”
第二次,她拿出数据:“您看,光是中央厨房就要为四个品牌准备不同的汤底包和调料包,生产线切换一次就损失两小时产能。门店的培训也要分四套体系,新员工光记品牌差异就要花一周。”
第三次,她下了最后通牒:“张总,如果再不整合,到年底我们的管理成本会比现在增加百分之三十。而且,外卖平台和网络渠道的谈判,也因为品牌分散被压价——他们说我们‘一个公司四个牌子’,是在变相占用平台资源。”
我都知道她说得对。
商业的逻辑很简单——规模产生效益,集中才有力量。
但情感上,我有些舍不得。
“川味坊”是杜老板三代人的心血,那个秘方车间至今还由他亲自掌管,每次熬汤都要焚香净手,像一种仪式。
“辣么萌”是小姑娘们最喜欢的粉色空间,梁青当初为了设计那个s风的店面,跑了三趟省城找设计师,连墙上的每一幅插画都亲自挑选。
现在要把它们全部归到“多多麻辣烫”这个朴素的招牌下,像把几匹个性鲜明的马套进同一辆马车。
但马车要跑远路,就必须这么套。
我拿起笔,在方案扉页签了字。
“同意启动。成立专项小组,你任组长,徐国俊、唐成、熊云伟、孙阿姨为核心成员。三个月内完成第一阶段整合——供应链统一和管理系统统一。六个月完成品牌标识统一。”
签完字,我给梁青发了条微信。
她秒回:“收到。明天上午九点,召开第一次项目会。”
放下手机,我走到窗边。
开发区的景色一如既往——厂房,货车,穿着工装的工人,远处冒着白烟的烟囱。但我知道,这片看似不变的风景之下,一场深刻的变革即将开始。
而这场变革的核心,不仅仅是品牌整合。
还有股权。
还有,我和钱佩玖之间,那层一直没有捅破的纸。
第二天上午九点,中央厨房二楼大会议室。
长桌两侧坐满了人。除了梁青、徐国俊、唐成、熊云伟、孙阿姨这五位核心,还有从各部门抽调来的骨干——财务部的刘会计、人力资源的小王、市场部的李雪、研发组的两个年轻厨师、以及三家旗舰店的店长。
总共十八个人,会议室里显得有些拥挤。
梁青站在投影幕布前,一身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头发扎成干净利落的马尾。她打开ppt,第一页就是醒目的标题:
“百味归一——多多麻辣烫品牌整合与标准化升级项目”
“各位同事,”梁青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今天这个会,将决定我们公司未来三年的发展方向。我先说结论:从今天起,我们要启动一场彻底的自我革命。”
她点击遥控器,第二页是现状分析。
四张门店照片并列——朴素的“多多麻辣烫”、古色古香的“川味坊”、粉嫩的“辣么萌”、还有红黄配色的“老张麻辣烫”合作店。
“这是我们现在的品牌矩阵。”梁青用激光笔指着照片,“看起来丰富多彩,对吧?但背后是什么?”
第三页是数据图表。
四条不同颜色的曲线,代表四个品牌的营收增长。前六个月都是上升趋势,但从第七个月开始,“多多”和“老张”的增速放缓,“辣么萌”甚至出现了下滑。
“品牌分散导致资源分散。”梁青说,“我们的营销预算要分四份,供应链要建四套,管理团队要分四拨。结果就是——每个品牌都吃不饱,也长不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更严重的是,这种分散正在削弱我们的核心竞争力。上周,我和张总去省城跟‘饿了么’和‘美团’谈战略合作,对方直接问:你们到底是一个公司还是四个公司?如果是四个,每个的流水都不够签独家协议。如果是一个,为什么要有四个牌子?”
会议室里很安静。
大家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所以,”梁青点击下一页,“解决方案是:百味归一。”
幕布上出现新的品牌架构图:
最顶层是“多多麻辣烫”母品牌。
列”(黑底金字)、“轻享系列”(粉底灰字)。
每个系列枢纽店。
“具体来说,”梁青开始讲解细节,“第一,所有门店统一更换招牌和视觉标识。招牌主标都是‘多多麻辣烫’,右下角用小字标注系列名称。店内装修保留原有特色元素,但要加入统一的品牌符号。”
“第二,供应链彻底整合。中央厨房不再生产四种不同的汤底包,而是生产三种基础汤底——经典骨汤、秘制老汤、轻享菌汤。门店根据所属系列领取对应基础汤底,然后在店里进行‘二次调配’。”
说到这里,徐国俊举手了。
“梁总监,”他眉头微皱,“‘二次调配’怎么保证品质统一?如果让门店自己调,很可能出现一个店一个味道。”
“问得好。”梁青点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设立‘副理’岗位。”
她调出组织结构图。
每个门店的岗位设置变为:店长(全面管理)、副理(产品与运营)、厨师长(后厨)、前厅主管(服务)。
“副理的核心职责之一,就是负责‘二次调配’。”梁青解释,“总部会提供详细的调配手册——经典系列可以微调辣度、咸度、麻度;秘制系列可以在基础老汤中加入门店特色香料包,但香料包由中央厨房统一配制;轻享系列可以调整菌汤的浓度和配料比例。”
“但副理有自主权吗?”一个店长问。
“有限自主权。”梁青说,“调配必须在手册规定的范围内进行,并且每次调整都要记录在案,总部会定期抽查。目的不是扼杀个性,而是在统一的基础上,让每个店能适应当地客群的口味偏好——比如大学城的店可以偏辣一点,写字楼附近的店可以清淡一点。”
徐国俊思索片刻,缓缓点头:“这个思路……可行。既能保证基础品质,又能保留灵活性。”
“第四,”梁青继续,“管理系统全面升级。所有门店使用统一的ERp系统,从采购、库存、销售到人力、财务,全部线上化、数据化。副理每天要通过系统上报当日口味调整记录和顾客反馈。”
“第五,营销资源集中投放。不再分品牌做活动,而是以‘多多麻辣烫’整体形象进行推广。我们已经和‘饿了么’、‘美团’初步达成协议——如果完成品牌整合,他们愿意给我们省城区域的独家流量扶持,并降低平台抽成两个点。”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响起小声议论。
两个点的抽成优惠,意味着每年能省下几十万。
“最后,”梁青看向我,“时间表。”
我接过话头:“三个月内,完成县城二十九家店的整合。六个月,完成省城店的整合。到今年年底,我们要以一个统一的品牌形象,进军省城第二个区域——高新区。”
我站起来,走到幕布前。
“我知道,这场变革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我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有些店长可能要适应新的管理系统,有些厨师要学习新的调配流程,有些老顾客可能会不习惯招牌的更换。”
“但我要告诉各位的是——不变,就是等死。”
“县城市场已经接近饱和,省城竞争才刚刚开始。如果我们还抱着四个牌子各玩各的,迟早会被那些全国性品牌一个一个吃掉。只有捏成一个拳头,打出去才有力量。”
我顿了顿。
“这场变革,没有退路。愿意跟上的,公司不会亏待。有困难,提出来,我们一起解决。但谁要是拖后腿……”
我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懂。
会议室里沉寂了几秒。
然后,熊云伟第一个举手:“张哥,我没问题。安保和后勤这边,保证配合。”
唐成紧跟着:“供应链整合,我已经有预案。韩鹏那边我去沟通。”
徐国俊深吸一口气:“产品整合……工作量很大,但我能搞定。”
孙阿姨笑呵呵的:“我负责跟那些老顾客解释,保证让他们高高兴兴地接受新招牌。”
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表了态。
我点点头。
“好,散会。梁青留下。”
其他人离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梁青。
窗外的阳光更烈了,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整齐的光斑。中央厨房的机器轰鸣声隐隐传来,那是骨汤生产线在运转。
“梁青,”我坐下来,“整合方案的最大难点,其实不在技术层面。”
“我知道。”梁青在我对面坐下,“在人心。”
“尤其是那些老加盟商,像吴叔他们。”我说,“他们当初加盟,看中的是‘多多麻辣烫’这个招牌。现在要把招牌换了,还要统一管理,他们可能会有抵触。”
“我已经在准备安抚方案。”梁青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对于配合整合的加盟商,我们可以给予三个月的过渡期补贴——这期间因为改造导致的营业额下滑,公司承担百分之五十。同时,开放股权激励通道,表现优秀的加盟商,可以转为区域合伙人。”
我翻看着方案,很细致,考虑得很周全。
“你想得很周到。”我把文件还给她,“就按这个来。”
梁青收起文件,却没有离开。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还有事?”
“张总,”她犹豫了一下,“关于股权分配……您和钱总谈得怎么样了?”
我端起已经凉掉的茶,喝了一口。
苦。
“还没谈妥。”我说,“每次我想提,她都有事。”
梁青沉默了片刻。
“张总,我说句不该说的。”她声音放轻,“钱总这个人,城府很深。她对我们好,投资我们,帮我们铺路,这些都是真的。但她的好,从来不是没有代价的。”
“我知道。”
“您提出的六三一分配方案——她六,您三,管理层一——已经很公道了。”梁青说,“按投资额算,她出了百分之七十的钱,拿百分之六十的股,您出了技术和全部心血,拿百分之三十,还拿出一成来激励团队。这个方案,放到任何投资机构,都会觉得您太厚道。”
“但她就是不接话。”我苦笑。
“她在等。”梁青说,“等我们证明,没有她,我们走不远。等我们足够依赖她,等她手里的筹码足够多。”
我看向窗外。
远处,钱佩玖投资的那个医疗养老项目工地,塔吊正在缓缓转动。
她确实是个棋手。
每一步,都算得很深。
“梁青,”我问,“如果最后谈不拢,你会跟我走吗?”
她没有任何犹豫。
“会。”
“为什么?”
“因为您给我的,不只是钱和职位。”梁青说,“是尊严,是价值,是活得像个人的感觉。这份恩情,多少钱都买不来。”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在夜场强颜欢笑、如今能在会议室里从容指挥十八个人的女人。
“谢谢。”我说。
梁青摇摇头,起身。
走到门口,她回头:“张总,股权的事,我建议您再等等。等省城第二家店开起来,等品牌整合初见成效,等我们手里有更多筹码。到时候,她会主动找您谈的。”
“好。”
她离开后,我一个人在会议室里坐了很久。
股权。
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钱佩玖到底在想什么?
她是在考验我,还是在算计我?
我想起那晚在私房菜馆,她说的那句话:“我们是合伙人。你出谋划策,我出资源。”
合伙人。
真正的合伙人,不该在股权上这么暧昧。
除非……她想要的,不只是合伙人。
项目启动后第一周,是混乱而忙碌的。
周一,徐国俊带着研发组泡在中央厨房,试验三种基础汤底的最佳配方比例。他们要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既要保证基础品质的统一,又要给门店留出足够的调整空间。
我在下午去了研发厨房。
里面像实验室一样,摆满了烧杯、量筒、温度计、电子秤。五个灶台上同时熬着五锅汤,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香气。
徐国俊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正在记录数据。
“怎么样了?”我问。
“经典骨汤基本定型了。”他指着最左边的锅,“猪骨和鸡架的比例从七三调整到六四,熬煮时间延长半小时,出来的汤更醇厚,但成本也增加了百分之五。”
“秘制老汤呢?”
“杜老板那边有点麻烦。”徐国俊皱眉,“他坚持秘方必须由他亲自配制香料包,不同意我们标准化。但如果不标准化,每家店的秘制系列味道就会有差异。”
我想了想。
“这样,你告诉杜老板——香料包还是由他配,但配方要简化到五种核心香料,其他的由中央厨房统一添加。他可以保留最核心的那一味,作为‘秘中之秘’。”
“他会同意吗?”
“会同意的。”我说,“他儿子小杜昨天给我打电话,说老爷子最近身体不太好,想慢慢交班。这是个机会——让他把核心秘方传给儿子,同时接受我们的标准化改造。”
徐国俊点头记下。
“轻享菌汤呢?”
“这个最容易。”他指向最右边的锅,“菌菇的品种和比例已经确定,关键是熬煮温度——不能超过85度,否则菌菇的鲜味会被破坏。我们已经设计出专用的低温熬煮设备,下个月就能投产。”
我挨个尝了五锅汤。
经典骨汤醇厚香浓,秘制老汤回味悠长,轻享菌汤清爽鲜美。
基础已经打好了。
接下来,就是如何让这三锅汤,在二十九家店里,熬出既统一又各有特色的味道。
周二,唐成开始供应链整合。
最大的挑战是库存管理系统——原来四个品牌各有各的仓库,各有各的账,现在要全部打通,统一编码,统一配送。
韩鹏带着他的物流团队来了,三十多个人在中央厨房的仓库里忙活了两天两夜,把上万种物料重新分类、贴标、录入系统。
周三,熊云伟负责的门店改造启动。
第一批改造的是五家旗舰店。施工队进场,拆旧招牌,装新招牌。熊云伟带着安保队在现场维持秩序,防止意外。
周四,梁青带领的培训团队开始对店长和副理进行集中培训。
培训地点设在开发区的一家酒店会议室,五十多人坐了满满一屋子。梁青亲自讲解新管理体系,徐国俊讲解产品调配,唐成讲解供应链操作,熊云伟讲解安防标准。
我在最后一天去了培训现场。
正好赶上梁青在讲解副理的职责。
“……所以,副理不是店长的副手,而是产品和运营的专业负责人。”梁青站在台上,声音清晰,“店长管人、管钱、管大局,副理管产品、管服务、管细节。两个人要配合,但不能越界。”
她调出一个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