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粪池加钱
长丰机械厂副厂长办公室的门,在李国栋那声故作威严的“进来”之后,在陆辰面前缓缓打开。一股混杂着劣质茶叶、陈旧文件、皮革沙发和淡淡樟脑丸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属于特定权力阶层的、封闭而陈腐的气息。
陆辰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合着谦卑、热络和恰到好处拘谨的笑容,微微弓着腰,侧身走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喧嚣。孙大富则被留在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坐立不安,肥硕的屁股只敢挨着椅子边沿,眼神紧张地扫视着过往的、穿着体面工装或干部服的身影,仿佛随时准备跳起来鞠躬。
办公室不大,但在这个年代算得上气派。一张宽大的、刷着深棕色漆的实木办公桌占据着中心位置,桌面上堆满了文件、报纸和一个巨大的、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缸子。桌子后面,是一张同样宽大的、蒙着黑色人造革的老板椅。此刻,一个年近五十、头顶微秃、挺着个颇具规模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深陷在椅子里,手里端着一个白瓷茶杯,慢悠悠地呷着。正是副厂长李国栋。
他穿着一件藏蓝色的毛料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但微微发黄的白衬衫领子暴露了浆洗过度的痕迹。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此刻正微微眯着,带着一种审视和居高临下的意味,打量着走进来的陆辰。那眼神,像在估价一件旧货。
“李厂长!您好您好!打扰您工作了!”陆辰几步上前,在距离办公桌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堆满了发自肺腑(实则精心计算)的尊敬和热忱,“我是技术科新来的临时工,小陆!陆辰!一直久仰李厂长您的大名,都说您是咱们厂的技术权威,最懂行,最体恤咱们工人了!今天冒昧过来,主要是……”他语速不快,吐字清晰,语气真诚得毫无破绽,同时,那双锐利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办公室的布局。
靠墙是一排刷着绿漆的铁皮文件柜,柜门紧闭。角落里放着一个脸盆架,上面搭着一条半旧的毛巾。最引人注目的,是办公桌旁边一个红木小茶几。茶几上,一套紫砂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个圆肚茶壶,几个小巧的品茗杯,旁边还有一个红泥小炭炉和一把蒲扇。整个布置,刻意营造出一种“雅致”的氛围,但在陆辰眼中,却处处透着附庸风雅的刻意和生硬。
“技术科?临时工?”李国栋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打断了陆辰的话。他慢条斯理地摘下金丝眼镜,用一块绒布擦拭着镜片,眼皮都没抬,“赵主任没跟我提过招什么临时工啊?你有什么事?”语气冷淡,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和不耐烦。
陆辰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加谦卑热切:“李厂长,是这样的!赵主任他……他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在家歇着呢。厂里不是刚处理了一批报废的dt-7车床嘛,废料堆那边积压了不少东西,后勤那边催着要清理,技术科这边也得配合着出个最终的报废确认清单。赵主任就让我……让我先跑跑腿,把清单拿过来,麻烦您给签个字,走个流程。”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刻意避开了藏着紫砂壶的位置)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纸上,是他模仿赵德柱笔迹、伪造的一份极其简单的报废设备清单,只笼统地列出了几大类废铁的名称和重量,最关键的那批dt-7部件,被巧妙地混在了“废旧机床零部件”这一大类里。
李国栋接过纸,随意地扫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这点破事也要我签字?后勤科干什么吃的?技术科没人了?”他随手把纸丢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重新戴上眼镜,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手指不耐烦地在扶手上敲打着,“再说,报废确认,光签个字有什么用?东西呢?都回炉了?没回炉堆那儿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报废了?万一里面有什么还能用的好东西,当废铁卖了,那不是国有资产流失吗?这责任谁负?”
他敲打扶手的节奏加快,语气里充满了官僚式的推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
来了!陆辰心中冷笑。这草包,要好处还要得这么冠冕堂皇。
“李厂长您说得太对了!高瞻远瞩!”陆辰立刻露出恍然大悟、无比钦佩的表情,身体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兮兮,“所以啊,赵主任特意交代我,除了这份清单,还有点……特别的东西,一定要亲自交给您看看!他说这东西放厂里不合适,放废料堆更可惜,只有您这样的行家,才懂得欣赏它的价值,放在您这儿,才算是物归原主,明珠不暗投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出稀世珍宝般,从怀里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了那个用软布层层包裹的物件。
李国栋敲打扶手的手指顿住了,那双不大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精光,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定在陆辰手中的包裹上:“哦?什么东西?”
陆辰屏住呼吸,动作轻柔而缓慢地,一层层揭开那柔软的包裹布。当最后一块布揭开,那个在煤油下焕然一新、散发着深沉紫砂光泽、梅花浮雕栩栩如生、小兽钮憨态可掬的茶壶,如同一位沉睡千年的美人,终于展露在李国栋眼前!
办公室里的光线似乎都为之一亮!
李国栋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老板椅上弹了起来,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一个箭步就冲到了茶几旁,一把从陆辰手中近乎“夺”过了那个紫砂壶!
“这……这是……”李国栋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他双手捧着茶壶,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儿,金丝眼镜几乎要贴到壶身上!他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壶身那虬劲的梅枝,感受着那“古朴温润”(实则冰凉粗糙)的触感,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精细的浮雕和憨态的小兽钮上,最后,他颤抖着手指,翻过壶底——
“时大彬制”!
四个古拙的篆书小印,如同四道惊雷,狠狠劈在李国栋的心坎上!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一阵发黑!巨大的狂喜和一种“慧眼识珠”的极度满足感瞬间淹没了他!
“时大彬……明代……紫砂圣手……我的天……”李国栋喃喃自语,如同梦呓,捧着茶壶的手抖得厉害,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病态的红晕,“真……真品?这……这怎么可能?这……”
“李厂长,您果然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来了!”陆辰适时地送上马屁,语气充满了“由衷”的赞叹,“赵主任说,这东西是早年厂里搞基建,在清理一个老库房地基的时候,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当时谁也没在意,差点当破瓦罐扔了!是赵主任觉得这壶样子有点古意,就悄悄收了起来。这些年,他一直想找个懂行的人掌掌眼,可咱们这地方……唉!”陆辰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明珠蒙尘”的惋惜,“直到昨天,赵主任整理东西又看到它,突然想起您!他说,全厂上下,真正懂茶道、懂古器、有品位有格调的,非您李厂长莫属!这壶在您手里,才不算埋没啊!所以特意让我……趁着清点报废清单的机会,给您送过来!赵主任说了,厂里的东西,放他那儿不合适,只有放您这儿,他才放心!才算是给这宝贝找了个好归宿!”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壶的来源(死无对证的老库房),抬高了李国栋(懂行有品位),又撇清了赵德柱(代为保管,物归“识货”之主),最后落脚在“归宿”二字,挠在了李国栋最大的痒处!
李国栋捧着茶壶,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微微颤抖!他看看壶,又看看陆辰,再看看桌上那张轻飘飘的报废清单,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满足和一种“你懂我”的欣慰!
“老赵……老赵他……有心了!太有心了!”李国栋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茶壶轻轻放在红木茶几的正中央,又拿起自己的白瓷茶杯,怎么看怎么觉得粗鄙不堪。他猛地转过身,几步走回办公桌后,抓起桌上那张陆辰伪造的报废清单,看都没再看一眼,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粗大的黑色钢笔,拔掉笔帽,龙飞凤舞地在清单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笔迹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潦草张扬!
“喏!拿去!”李国栋把签好字的清单像丢垃圾一样丢给陆辰,随即目光又黏回了茶几上的紫砂壶,仿佛那张纸签出去的不是价值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设备批条,而是一张废纸。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那个红泥小炭炉和蒲扇,开始笨拙地生火,嘴里还念叨着:“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得赶紧试试这壶的韵味……”
“谢谢李厂长!谢谢您!”陆辰强压住心中的狂喜和一丝冰冷的嘲讽,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此刻却重逾千钧的纸,迅速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的表情,“那我就不打扰您品茗雅兴了!赵主任那边,我一定把您的话带到!说您……非常满意!”
“去吧去吧!”李国栋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陆辰身上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让那该死的炭炉快点冒出火苗上。
陆辰再次谦卑地鞠了一躬,后退几步,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快步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他脸上所有的谦卑、热络、感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猎人终于扣下扳机般的锐利和决绝。他挺直了腰背,眼神如刀,扫过走廊里紧张地站起来的孙大富,只低喝了一个字:
“走!”
孙大富看到陆辰的眼神,又看到他微微鼓起的胸口位置,瞬间明白了什么,激动得脸都涨红了,连忙跟上。
批条到手,如同握住了打开宝库的钥匙。但陆辰没有丝毫松懈。赵德柱吃了那么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白天人多眼杂,废料堆目标太大,唯有趁夜行动。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废品站“总部”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孙大富坐立不安,一遍遍检查着那辆破三轮车的链条、轮胎。老吴依旧沉默,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只有偶尔睁开眼时,那幽冷的目光扫过门口,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
陆辰则靠在那张破桌子旁,闭目养神。脑海里反复推演着晚上的行动计划,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的意外。怀里那张签着“李国栋”大名的批条,像一块烙铁,滚烫地贴着他的胸口。
终于,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染了天空。长丰机械厂巨大的厂区陷入了死寂,只有远处水塔顶端的红色警示灯在黑暗中孤独地闪烁,像一只窥伺的眼睛。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废纸屑,发出呜呜的悲鸣。
“行动!”陆辰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爆射!
没有多余的废话。孙大富立刻推起三轮车。老吴无声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融入夜色。陆辰一马当先,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朝着白天早已探好的、厂区围墙一处低矮破败的豁口潜去。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三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翻过豁口,再次踏入这片白天才离开的钢铁坟场。废料堆巨大的轮廓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匍匐的巨兽,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陆辰目标明确,直奔白天藏匿两个dt-7外壳的位置。孙大富和老吴紧随其后,动作尽量放轻。很快,两个沉重的、用破麻布盖着的金属疙瘩被找到。
“快!搬上车!”陆辰低喝,和孙大富合力抬起一个外壳。冰冷粗糙的金属触感透过单薄的工装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财富重量。老吴则一言不发,独自一人,如同搬动一个空纸箱般,轻松地将另一个沉重的主轴箱外壳扛起,稳稳地放进了三轮车车斗里,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陆辰心中暗惊于老吴的力量,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他飞快地将白天搜刮的那些液压阀块和特种密封圈也塞进车斗的空隙,然后用破麻布将整个车斗严严实实地盖好、捆扎结实。
“走!”陆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黑暗,挥手示意。
孙大富深吸一口气,扶住车把,用尽全身力气推动沉重的三轮车。车轮碾过坑洼不平、满是油污的泥地,发出沉闷而压抑的滚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三人推着车,沿着白天规划好的、相对隐蔽的路线,小心翼翼地朝着围墙豁口方向移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将一切声音和气息都放大了无数倍。风声,车轮滚动声,甚至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都如同擂鼓般敲在耳膜上。
眼看豁口就在前方几十米处,穿过一片堆满废旧轮胎的区域就能抵达!
突然!
“哔——哔哔哔——!!!”
一阵尖锐刺耳、划破夜空的哨音毫无征兆地在他们侧前方的黑暗中炸响!
紧接着,几道雪亮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般猛地扫射过来!瞬间撕裂了黑暗,将推车的三人连同那辆满载“赃物”的三轮车,牢牢地钉在了光柱的中心!
“站住!干什么的!”
“抓贼啊!有人偷厂里的东西!”
“快!堵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杂乱的脚步声、凶狠的叫骂声、刺耳的哨音瞬间打破了死寂!至少七八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红袖章、手里拎着橡胶警棍或粗木棍的身影,如同从地底冒出来一般,从废旧轮胎堆后面、从旁边的管道缝隙里冲了出来!为首一人身材粗壮,正是厂联防队的队长,王彪!他脸上带着狞笑,显然早已在此埋伏多时!
“操!是王彪!联防队的!完了!”孙大富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三轮车失去了推力,猛地向后一滑!
陆辰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赵德柱!果然是他!他算准了我们会来!提前设好了埋伏!
“跑!”陆辰当机立断,发出一声厉吼!他知道,一旦被抓住,人赃并获,有李国栋的批条也说不清了!赵德柱绝对会颠倒黑白!
他猛地一把推开吓傻的孙大富,自己则用肩膀狠狠顶住向后滑动的三轮车车尾,巨大的惯性让他脚下一个趔趄!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
一直沉默跟随的老吴,如同被惊动的猛虎,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陆辰吼出“跑”字的刹那,他的身体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迎着冲来的联防队员扑了上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目标明确——直扑冲在最前面、挥舞着橡胶警棍的王彪!
没有呐喊!没有警告!只有最原始、最高效的杀戮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