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宇宙真理报与一缸凉茶
冰冷的雨水持续敲打着坑洼不平的柏油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陆辰背着那个单薄的帆布包,脚步沉稳地踏过湿漉漉的地面,朝着昏黄路灯下那张倔强的红纸广告走去。
东风路。
这条紧邻长丰机械厂后墙的马路,在1998年的雨夜里,更像是一条被遗忘的沟渠。坑洼的路面积着黑乎乎的污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顽固的气息——腐烂菜叶的酸馊、劣质煤球燃烧后刺鼻的硫磺味、若有若无的机油铁锈气,还有……一种更浓重的、属于废弃物的,金属被锈蚀后散发的、带着点腥甜的陈腐味道。
这味道,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清晰地指引着方向。
路的尽头,一片巨大的、由歪斜木桩和锈蚀铁丝网勉强圈起来的空地,突兀地闯入视野。铁丝网上挂着一块几乎被风雨剥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只能勉强辨认出“东风废品收购站”几个模糊的红色油漆字。空地深处,影影绰绰能看到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压扁的纸壳、废弃的塑料瓶罐,在雨幕中沉默地矗立,像一座座黑暗的坟茔。空地边缘,紧挨着铁丝网,果然有一间低矮的砖砌平房,窗户黑洞洞的,门口歪歪扭扭挂着一块小木牌:“旺铺招租”。
这就是孙胖子的“旺铺”了。陆辰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前世,这里曾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几年后城市扩张,却成了物流仓储的黄金地段。但现在,它只是城市边缘被遗忘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一块疮疤。
他走到那间小平房门前。门是两扇对开的、刷着早已斑驳脱落的绿漆的薄木板,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挂在门鼻上。门框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孙胖子”和一个传呼机号码——127-xxxxxxx。
陆辰没有犹豫,转身走向旁边废品站那扇虚掩着的、用厚重铁皮焊成的破烂大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混杂着更浓郁的金属锈味、潮湿的纸浆霉味和一股廉价烟草的味道。
他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废品堆里传出老远,带着金属疲劳的呻吟。
门内的景象瞬间冲击着感官。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混乱的、被废弃工业文明填满的洞穴。头顶是几根裸露的、锈迹斑斑的工字钢梁,吊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在穿堂的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变幻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斑。光线所及之处,是令人咋舌的堆积物:扭曲变形的自行车骨架堆成小山;一摞摞沾满油污的硬纸壳板摇摇欲坠;成捆的、颜色混杂的废旧电线像纠缠的蛇群;角落里是几台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只剩下骨架的废旧车床,如同巨兽的残骸;更深处,则是黑压压一片看不清具体形态的金属疙瘩和塑料垃圾,一直延伸到灯光无法触及的黑暗深处。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那股混合了铁锈、机油、尘土、腐败有机物的复杂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这片工业废墟的“中央”,一小块被勉强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油腻腻、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方桌。桌旁,一个穿着看不出原色工装、体型壮硕如熊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吭哧吭哧地忙碌着。
他背对着陆辰,撅着肥硕的屁股,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正死死按住一个锈迹斑斑的、脸盆大小的齿轮。齿轮发出“吱吱吱”的凄厉尖叫!
“妈的!小畜生!敢偷老子的馒头!反了你了!”壮汉气喘吁吁地咒骂着,声音洪亮如破锣,带着市井特有的蛮横和一股子酒气,“看老子不把你压成肉饼!给脸不要脸!”
“吱吱吱吱——!”那被压住的生物叫得更惨了。
陆辰挑了挑眉,这动静……是耗子?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状况。那壮汉脚下,一个啃了一半的干硬馒头滚落在泥水里。他正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那个沉重的齿轮,试图碾死地甩动、痉挛。
“咳。”陆辰轻轻咳了一声。
“谁?!”壮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扭过头来,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
就在这一瞬间!“吱!”一声尖利到变形的嘶鸣,那只被压得半死的老鼠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猛地从齿轮边缘那微小的空隙里窜了出来!化作一道灰影,嗖地一下掠过壮汉油腻的裤腿,闪电般消失在旁边堆积如山的废纸壳缝隙里,只留下几根被扯断的鼠毛在空中飘荡。
“操!”壮汉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猎物”溜走,气得脸色涨红,狠狠一脚踹在齿轮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这才怒气冲冲地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昏黄的灯光下,一张肥硕的圆脸映入陆辰眼帘。这张脸被油汗浸得发亮,粗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小眼睛里喷着火,鼻头又大又红,厚厚的嘴唇因为生气而向下撇着。他身材极其魁梧,工装紧绷在身上,勒出圆滚滚的肚子和粗壮的胳膊。正是“孙胖子”,孙大富。
“你他妈谁啊?大半夜的!属猫的走路没声儿?!”孙大富没好气地吼道,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陆辰脸上,“知不知道差点坏了老子的大事!那耗子啃了我明天早饭!”
陆辰脸上迅速堆起前世练就的、带着点市侩和讨好的笑容,身体微微前倾,显得谦卑又热络:“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孙老板是吧?我是陆辰,看到您外面贴的招租广告,特地过来看看铺子的!打扰您除四害了,真不好意思!”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掏出仅剩的两根“大前门”,一根自己叼上,另一根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孙大富看到烟,又听到“孙老板”这个称呼,脸上的怒气稍稍消散了些,但还是哼了一声,一把夺过烟,就着陆辰划着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喷出一股浓烟:“看铺子?就外面那小破屋?”他斜着眼打量着陆辰,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你租了干啥?这破地方,鸟不拉屎的!除了收破烂的,谁他妈往这钻?”
陆辰也点上烟,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呛得他喉咙发痒,但他面不改色,笑容更加真诚热切:“孙老板,您这话说的!位置不好?我看是风水宝地啊!”他抬手朝废品站深处那堆机床残骸比划了一下,“您瞧瞧您这生意,家大业大!这堆东西,看着是破烂,可都是宝啊!宝库旁边,还怕没财气?”
这马屁拍得不高明,甚至有点生硬,但胜在态度诚恳,语气笃定。孙大富愣了一下,顺着陆辰的手指看了看那堆废铜烂铁,又看看陆辰那张年轻却透着股莫名沉稳的脸,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你小子还算有点眼光”的受用感。
“嘁,宝?一堆废铁,卖不了几个钱!”孙大富嘴上虽然不屑,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不少,“说说,你租了想干啥?”
陆辰弹了弹烟灰,目光扫过废品站里堆积如山的各种“资源”,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孙老板,不瞒您说,我看中了这行!收废品,大有可为啊!您看现在这形势,多少厂子不行了?倒闭的、搬迁的、机器淘汰的!那好东西当垃圾扔的,多了去了!我就想着,在您这宝地旁边支个摊,专门收点‘硬货’!机床零件、电机马达、特种钢材……别人当废铁论斤收,咱们懂行的,挑挑拣拣,转手卖给那些急需配件的小厂子、维修点,这里头的差价……啧啧!”他恰到好处地咂了咂嘴,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差价?”孙大富的小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警惕起来,“你小子懂行?别是吹牛逼吧?这行水可深!”
“懂一点,懂一点!”陆辰谦虚地笑着,话锋却极其犀利,“比如您脚边这齿轮,看着锈了,但材质是ZG35cro,调质处理过的,硬度韧性都不错,要是型号对得上,有些小厂修老设备,愿意出废铁价十倍的钱收!再比如……”他目光扫向不远处一堆被油污覆盖的金属疙瘩,“那台破冲床的曲轴,要是主轴颈没拉伤,光轴头就能拆下来当备件卖个好价钱!”
陆辰信口拈来,随口点出的几个名词和判断,精准地踩在孙大富这个半吊子收废品人的认知边界上。孙大富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虽然天天跟废铁打交道,但也仅限于论斤论两卖给更大的回收站赚点辛苦钱,哪里懂这些门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几句话就点出了他平时完全忽略的“宝藏”!
“真……真的?”孙大富的声音有点发干,小眼睛里贪婪的光彻底压过了警惕。
“千真万确!”陆辰斩钉截铁,“孙老板,我租您那铺子,不白租!这样,咱们合伙干!您有地盘,有人脉,熟悉这片的厂子情况,我呢,懂点技术,会挑货,会找销路!收到的‘硬货’,刨去成本,利润咱们五五开!怎么样?”他抛出了最诱人的饵——合伙,而且是五五开的平等合伙!这对于一个守着废品站、收入微薄又看不到前途的孙大富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孙大富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五五开!他脑子飞快地转着:自己这破地方,那间小破屋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一个月顶多几十块钱。合伙?这小子看起来真懂点门道……要是真能像他说的那样,从废铁里淘出金子来……那得是多少钱?
巨大的诱惑面前,仅存的理智在挣扎:“合伙?你……你小子别是忽悠我吧?空口白牙的……”
陆辰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他掐灭烟头,脸上的笑容收敛,变得无比郑重。他解开自己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露出里面同样破旧、但洗得很干净的蓝色毛衣。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毛衣内侧一个缝死的暗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硬纸片。
陆辰将它展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昏黄的灯光下,孙大富伸长了脖子凑过去看。
只见这张硬纸片被精心裁剪过,大小和普通的记者证差不多。上面用钢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
宇宙真理报
特派记者
陆 辰
么公章,而是用胡萝卜头蘸着红墨水,在一张废纸上刻了个模糊不清的印子,然后用力摁上去的!印泥都没干透,边缘晕开一片。
“……”孙大富目瞪口呆,看看那“宇宙真理报”几个字,又看看那个胡萝卜章,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他想笑,又觉得荒谬绝伦,一时间表情极其精彩。
陆辰却面不改色,甚至带着点得意,将这张“记者证”在孙大富眼前晃了晃:“孙老板,看见没?咱是有身份的人!《宇宙真理报》!专门报道宇宙间一切真理的!我能忽悠你?我这身份,这信誉,杠杠的!”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眼神“真诚”得毫无破绽,“您要是不信,我这就给您开个‘宇宙真理报特约废品收购顾问’的聘书!盖大章!”
“噗——!”孙大富终于憋不住了,一口烟呛在喉咙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眼泪鼻涕都咳出来了。他指着陆辰那张“记者证”,笑得浑身肥肉乱颤:“宇……宇宙真理报?哈哈哈!还特派记者?陆辰?哈哈哈!你小子……你小子他妈是个人才!哈哈哈!这证……这证牛逼!太牛逼了!胡萝卜章!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背过气去,刚才被老鼠偷了馒头的憋屈和对陆辰的疑虑,在这荒诞到极点的“记者证”面前,瞬间烟消云散。这小子太他妈逗了!也太敢想了!虽然这证假得离谱,但这份胆量和想象力,让孙大富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这小子说不定真有点邪门歪道”的感觉。
“怎么样?孙老板,信了吧?”陆辰一脸“正色”,迅速将那张宝贵的“宇宙真理证”收好,重新揣回暗袋,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合伙干,干票大的!让那些把宝贝当垃圾扔的厂子后悔去!让咱们哥俩也尝尝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滋味!”
“干!干他娘的!”孙大富被这巨大的荒诞感和陆辰描绘的“钱景”彻底点燃了,狠狠一拍油腻的桌子,震得桌上一个空酒瓶哐当乱跳,“就冲你这‘宇宙真理报’特派记者的身份,老子跟你干了!五五开!那破屋子,你随便用!明天…不,就现在!咱们就是合伙人!”
他兴奋地搓着肥厚的大手,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和跃跃欲试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成堆的钞票在向他招手。
陆辰心中冷笑,脸上却绽放出无比“真诚”和“激动”的笑容,一把抓住孙大富油腻腻的手,用力摇晃起来:“孙哥!痛快!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了!有财一起发!”
两只手,一只年轻有力却布满薄茧,一只肥厚油腻沾满铁锈污垢,在这弥漫着腐朽金属气息的废品王国里,紧紧握在了一起。一个由荒诞的“宇宙真理报”作保的、前途未卜的同盟,在1998年这个冰冷的雨夜,草率而牢固地结成了。
雨势稍歇,天空依旧是化不开的浓墨。孙大富热情高涨,非要拉着新晋合伙人陆辰去他“家”认认门,顺便看看那间“旺铺”。
孙大富所谓的“家”,就在废品站深处,紧挨着那几台巨大机床残骸的阴影里。那是用废旧集装箱和彩钢板违章搭建的一个窝棚,低矮、潮湿,门口挂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当门帘。窝棚旁边,停着一辆同样饱经风霜的三轮车——车斗锈迹斑斑,用几根粗铁丝勉强加固着,轮胎瘪了一个,车身糊满了泥浆,车把上挂着一个同样肮脏的搪瓷缸子。
“上车!陆老弟!”孙大富豪气地拍了拍三轮车的车斗,“哥带你兜兜风,认认路!”
陆辰看着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座驾”,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还是利落地爬上了那冰冷、硌人、还沾着不明污渍的车斗。
孙大富费力地跨上驾驶座,那破旧的三轮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他猛蹬了几下,链条发出“咔啦咔啦”的抗议声,三轮车终于歪歪扭扭地启动了,载着两人,碾过废品站泥泞坑洼的地面,朝着外面湿漉漉的街道驶去。
寒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狠狠抽打在脸上。三轮车在颠簸中发出各种零件摩擦碰撞的噪音。孙大富一边费力地蹬车,一边唾沫横飞地给陆辰介绍着沿路的情况,嗓门大得压过了风声和车响:
“陆老弟,看见没?那边,火柴厂,早他妈黄了!机器都当废铁卖给我了!一堆破铜烂铁,里面说不定就有你刚才说的啥宝贝轴承!”
“前面路口左拐,毛巾厂!也快不行了!听说要迁走!到时候他们扔的机器,咱们得抢先下手!”
“右边!右边那个大烟囱!纺织厂!国营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淘汰的破烂,油水最足!不过那看门的老王头,贼他妈精!得想个法子……”
孙大富的声音在耳边聒噪,陆辰的心思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车轮碾过冰冷潮湿的路面,熟悉的街景在昏暗中飞速倒退。他看到了长丰机械厂那标志性的、高耸的水塔轮廓,在漆黑的雨夜里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巨大的墓碑。
水塔……林薇!
前世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扎着简单马尾,总是低着头在图纸上写写画画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那双清澈却带着倔强和一丝忧郁的眼睛,还有她最终从水塔顶一跃而下时,被风吹起的衣角……尖锐的痛楚瞬间刺穿了陆辰的心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这一世,绝不能让悲剧重演!赵德柱……那个杂碎已经被他暂时放倒,但还不够!远远不够!他需要力量,需要资本,需要足够撬动命运的杠杆!而接近林薇,拿到她藏在档案室里的那份关于“德国精密零件误报废”的内部记录,是他撬动第一桶金、同时阻止她专利被窃的第一步关键!
可是,怎么接近?他现在只是一个刚被“优化”掉的前青工,一个跟废品站老板合伙的“破烂王”。而林薇,是技术科里出了名的冰山美人,技术宅,对陌生人有着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疏离。
孙大富还在喋喋不休:“……所以啊,陆老弟,咱们这行,消息灵通最重要!那些厂办的人,门卫,清洁工,都得打点!该塞烟塞烟,该请吃饭请吃饭!特别是那些管报废设备的……”
“孙哥,”陆辰突然开口,打断了孙大富关于“公关”的长篇大论,声音在颠簸中显得有些低沉,“长丰机械厂……技术科,你熟吗?”
“长丰?技术科?”孙大富愣了一下,扭过头来,脸上的横肉在昏暗的光线下抖动着,“熟个屁!那帮坐办公室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特别是技术科那帮大学生,看我们收破烂的,跟看苍蝇似的!老子去收他们废图纸,都得被盘问半天!妈的!”
他骂骂咧咧,显然吃过不少瘪。
“那……技术科有没有个叫林薇的姑娘?”陆辰状似随意地问,心脏却微微悬起。
“林薇?”孙大富皱起眉头,努力在肥硕的脑袋里搜索这个名字,三轮车被他蹬得左摇右晃,“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个女的?瘦高个,戴个眼镜,不爱说话,整天冷着个脸,跟谁欠她钱似的……对!是有这么个人!技术科一枝花嘛!厂里不少光棍惦记,不过听说性子特别犟,谁的面子都不给!你问她干啥?”
“没什么,”陆辰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岔开话题,“就是听说技术科管报废设备审核,想着以后能不能搭上关系,弄点内部消息。”
“嗨!想都别想!”孙大富嗤之以鼻,“那帮人,清高得很!特别是这个林薇,听说轴得很!油盐不进!想从她嘴里套话?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油盐不进?陆辰目光沉静地看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黑暗街道。不,每个人都有软肋。林薇的软肋,是她的技术自尊,是她对工厂现状的忧虑,更是她那个即将被窃取的心血……
三轮车猛地一个颠簸,打断了陆辰的思绪。车子拐进了一条更狭窄、路灯更稀少的小巷。巷子两边是低矮破旧的平房,窗户大多黑着,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灯光透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垃圾堆积发酵的酸臭味。
“到了!就这儿!”孙大富刹住车,三轮车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停在巷子深处一扇斑驳的木板门前。门口挂着那块写着“旺铺招租”的红纸。
门没锁,孙大富一推就开了。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里面黑漆漆的,借着巷口微弱的光线,只能看到大约十几平米的空间,空空荡荡,地面是坑洼的水泥地,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唯一的一扇小窗户,玻璃碎了一块,用硬纸板胡乱堵着。
“就这儿了!怎么样?地方够敞亮吧?”孙大富叉着腰,语气居然带着点自豪。
陆辰嘴角抽了抽:“……是挺‘敞亮’。”他借着门口的光,快速扫视了一圈。地方是破,但位置确实就在废品站旁边,仅一墙之隔,搬运东西极其方便。而且,足够隐蔽。
“孙哥,这地方挺好!咱们的‘宇宙真理废品回收公司’总部,就定这儿了!”陆辰拍板,语气斩钉截铁。
“宇宙真理……公司?”孙大富被这名字又震了一下,随即咧开大嘴笑了,“哈哈哈!好!好名字!响亮!比我这废品站听着牛逼多了!”
两人正说着,巷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咒骂和推搡声,打破了雨夜的沉寂。
“臭娘们!给脸不要脸!”
“把图纸交出来!听见没?”
“赵主任说了,你明天就滚蛋了!还抱着这些破烂当宝?交出来!”
陆辰和孙大富同时扭头望去。
只见巷口昏黄的路灯下,三个穿着脏兮兮工装、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围着一个身材高挑纤瘦的年轻女子推推搡搡。那女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任凭那三个混混如何拉扯推搡,甚至去掰她的手指,她都死死护着,紧抿着嘴唇,清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透过镜片望过来的眼睛,冰冷、倔强,像两簇燃烧的幽火。
林薇!
陆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看到前世悲剧的主角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正遭受欺辱,那股冲击力依旧让他瞬间气血上涌!
“妈的!又是二车间那几个王八蛋!”孙大富显然认识那几个人,低声咒骂了一句,“整天游手好闲,净干些偷鸡摸狗、欺负人的勾当!肯定是赵德柱那条老狗指使的!”他脸上露出厌恶,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和一丝畏惧,脚步下意识地往门里缩了缩。他知道这几个混混背后有人,不好惹。
陆辰的目光死死锁住巷口那个倔强的身影,看着她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怀里的文件袋却依然护得死紧。前世她绝望纵身跃下的画面与眼前重叠,一股冰冷的暴戾瞬间冲垮了理智!
不行!绝不能让她再受到伤害!
就在陆辰准备不顾一切冲出去的瞬间,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荒诞的计划,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记者!宇宙真理报!
他猛地按住身边想要缩回屋里的孙大富,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孙哥!帮我个忙!大声喊!喊‘宇宙真理报的记者来了!采访下岗女工再就业!快看啊!’越大声越好!快!”
孙大富完全懵了:“啊?啥?采访?记……记者?”他看着陆辰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严肃甚至有些狰狞的脸,脑子还没转过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