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父亲却要他为了所谓的“前途”和“门当户对”,弯下这根从小就教他要挺直的腰杆。
他又想起了王卫国。想起了在西河大队的高粱地里,王卫国喝醉了酒,红着眼睛抓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方俊,你小子要是敢负了秀莲,我王二狗第一个回来,打断你的腿!”
那誓言,言犹在耳。
虽然他和秀莲已经成了过去,虽然卫国也已经牺牲,可那句话,却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方俊的心里。
什么是“负”?
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几乎是陌生人的女人,然后貌合神离地过一辈子,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深的背叛吗?是对那个叫张晓雯的姑娘的背叛,也是对他自己内心的背叛,更是对卫国用生命扞卫的那份兄弟情义的背叛!
如果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他还算什么兵?算什么男人?
想到这里,方俊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脚下投下一道忽明忽暗的影子,像他此刻挣扎的内心。
不行,绝不能这样!
他不能像一头被牵着鼻子的牛,被人安排着走完一生。哪怕前面是万丈悬崖,他也得自己走下去!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起来,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
他重新坐回桌前,从包里拿出信纸和那支陪他写过几十万字的“英雄”牌钢笔,拧开笔帽,深吸了一口气。
灯光下,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要写两封信。
第一封,写给父母。
“父亲、亲大人膝下:
见字如面。儿在部队一切安好,已顺利到师部报到,任宣传科干事,请二老勿念……”
他先是报了平安,讲了工作。然后,笔锋一转,开始写那件最艰难的事。他没有激烈的反抗,也没有愤懑的指责,他的语气,是一个儿子对父母的恳求,也是一个成年人对自己人生的宣告。
“……关于晓雯同志之事,儿思虑再三,恕难从命。二老为儿之前途筹谋,舐犊情深,儿铭感五内。然儿与晓雯同志,仅在上次探家时有过一面之缘,一顿饭的相处,实难作为托付一生的基石。
婚姻大事,应以感情为本,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能定夺。若仅凭‘门当户对’便草率结合,是置婚姻为儿戏,既是对儿之不负责,更是对晓雯同志一生幸福之巨大伤害。
儿是一名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但这份命令,是党和人民给的,是为了保家卫国。若将婚姻也作命令,恕儿不能遵从。儿自己的路,想自己走。
此事,全因儿一人之过,与晓雯同志无关,万望二老切勿迁怒于人。
不孝子方俊,叩上。”
写完这封信,方俊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恶仗,浑身都虚脱了。他心里清楚,这封信寄出去,家里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但他不后悔。
他拿起第二张信纸,开始写给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妻”。
“晓雯同志:你好。
几个月前饭桌一叙,因有长辈在场,未能深谈,实为憾事。
如今家父家母来信提及你我二人之事,令我万分惶恐,更感愧疚。此事起于长辈之美意,却未曾顾及你我之感受,实为不妥……”
这封信,他写得更加艰难,也更加真诚。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自己常年在部队,性情粗野,不懂温情,配不上她这样的好姑娘。
他又隐晦地提及,自己心中另有所属,无法再容纳他人,希望她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此事错全在我,与你无干。你是一位好姑娘,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你我的婚约,本就是长辈的一厢情愿,万望你能放下。
若因此给你带来任何困扰与非议,我愿承担一切责任。
惟愿你今后,觅得良缘,一生顺遂。
方俊,谨上。”
当最后一笔落下,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方俊将两封信仔细地装进信封,写好地址。他看着那两个指向“上海”的信封,心里很清楚,他寄出去的,不仅仅是两封信。
那是一份决裂,一份宣言,也是一个挑战。
他不知道,这两封信,会给他带来一场怎样的狂风暴雨。但他只知道,这一刻,他的心,是坦荡的,是自由的。他终于做回了那个在枪林弹雨中,也能自己选择冲锋方向的侦察兵方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