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映着账册封皮上那“两千万两亏空”的朱砂大字,刺得满堂宾客眼睛生疼,更刺得范闲心头滴血。喜堂内死寂如坟,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如同垂死者的最后挣扎,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喜庆的红绸此刻看来更像是淋漓的鲜血,甜腻的桂香混合着账册散发的陈旧墨味和若有若无的铁锈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
长公主的贺仪太监垂手侍立一旁,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在摇曳烛光下更显阴森。他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报丧者,静待着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惊喜”如何焚毁眼前的一切。
范闲蹲在敞开的铁箱前,指尖还残留着箱盖金属的冰冷触感。那刺目的“亏空总录”和“贺仪白银两千万两”的字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更烫在他的心上。愤怒、屈辱、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般在胸腔里疯狂撕咬!李云睿!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肠!在自己大婚之日,送上这样一份“贺礼”,这已不是简单的挑衅,而是要将他范闲,连同整个内库,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惊骇、同情、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的复杂面孔,最后落在身旁林婉儿那微微颤抖、盖头遮掩下的身影上。隔着红绸,他仿佛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惊惶和无助。
不能乱!绝不能乱!
范闲深吸一口气,那冰寒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肺腑,却奇迹般地压下翻腾的怒火。他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容,如同面具般缓缓覆盖了他所有的情绪。
他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甚至伸出手,轻轻合上了那敞开的铁箱箱盖。“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那刺目的字迹,也仿佛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巨压。
“长公主殿下…当真是…用心良苦。”范闲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无奈的笑意?“这份‘厚礼’,范某…受宠若惊。” 他转向那太监,微微颔首,“公公辛苦了。请代范某回禀长公主殿下,此礼…范某收下了。待他日得闲,定当亲自向殿下…道谢。” 他将“道谢”二字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意味。
那太监脸上的假笑僵了一瞬,显然没料到范闲竟能如此迅速地压下惊涛骇浪,还能如此“平静”地回应。他干咳一声,躬身道:“奴才定当转达。范提司…若无其他吩咐,奴才便告退了。”
“公公慢走。”范闲淡淡说道,甚至侧身让开了道路。
太监带着两名护卫,在满堂宾客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如同来时一般突兀地离开了。那沉重的铁箱,如同一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墓碑,依旧静静地躺在喜堂中央的红毯上。
范闲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那温润如玉的笑容,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对着满堂宾客拱手,声音清朗:“诸位!些许插曲,扰了诸位雅兴,范某实在抱歉!婚宴继续!酒水管够!大家今日定要尽兴而归!”
他走到林婉儿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隔着盖头低声道:“婉儿,别怕。一切有我。”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婉儿盖头下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缓缓放松下来。她轻轻回握了一下范闲的手,指尖传递着无声的信任。
【崽崽崽崽!范闲小哥哥的‘情绪管理大师’技能发动!(????)】 林峰识海中,小千软糯的童音带着惊叹响起,【怒气值从99%瞬间压制到30%!演技模式开启!笑容自然度:95%!能量波动:表面平静如湖,内里暗流汹涌!(????) 林婉儿小姐姐情绪稳定度回升!能量场与范闲小哥哥开始同频共振!(?? ??)】
范闲牵着林婉儿,无视了地上那个碍眼的铁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完成接下来的流程。敬酒,寒暄,接受祝福。他谈笑风生,应对得体,甚至还能与几位相熟的官员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那份从容镇定,让原本惊疑不定、以为婚礼就要草草收场的宾客们,也渐渐放松下来,气氛竟真的被他强行扭转,重新有了一丝喜庆的味道。
太子李承乾看着范闲那滴水不漏的表演,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阴鸷和忌惮。他端起酒杯,走到范闲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范卿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份定力,本宫佩服。”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铁箱。
范闲含笑举杯:“太子殿下过奖。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长公主殿下厚赐,范某唯有感激,何敢有他念?内库事务,范某自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与殿下所托。”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将“厚赐”定性为“君恩”,又表明了自己会“尽心竭力”,堵住了太子后续可能发难的口子。
太子碰了个软钉子,笑容不变,饮尽杯中酒,不再多言。
二皇子李承泽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眼中闪烁着怨毒和快意交织的光芒,他猛灌了一口酒,低声咒骂了一句:“装模作样!看你还能装到几时!” 他本想看到范闲失态暴怒,当众出丑,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沉得住气。
大皇子李成儒则重重拍了拍范闲的肩膀,低声道:“闲弟!好样的!这份气度,大哥服你!放心,天塌下来,大哥跟你一起扛!”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眼神坚定。
范闲心中一暖,对大皇子点了点头:“多谢大哥!”
林峰(识海,眼神微凝):【注意府外。】 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潮水,早已悄无声息地蔓延出范府,笼罩了附近几条街巷。长公主送来如此“大礼”,后续必有动作,或者…有人会趁火打劫。
范府斜对面,隔了两条街,有一家不起眼的小茶楼,名叫“听雨轩”。此刻已近黄昏,茶楼里客人寥寥。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灰布长衫、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面前摆着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几碟瓜子花生,正慢悠悠地嗑着瓜子,眼神看似随意地瞟向范府方向,实则锐利如鹰。正是范闲的师父,监察院三处主办,用毒大宗师——费介!
费介看似悠闲,实则心神紧绷。徒弟大婚,他这个师父自然要来暗中护持。长公主那惊天“贺礼”的消息,早已通过监察院的特殊渠道传到了他耳中。他心中怒火滔天,却深知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只能按捺性子,在此警戒,以防宵小趁乱生事。
就在他捏起一粒花生米,准备丢入口中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对面巷口一道极其诡异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深灰色夜行衣,身形瘦削,动作却快如鬼魅,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墙根急速移动!他的目标极其明确——范府后墙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更诡异的是,此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让费介瞬间寒毛倒竖的气息——那是顶尖高手刻意收敛、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冰冷杀意和…一丝极其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嗯?”费介浑浊的老眼中精光爆闪!这身法!这气息!绝非寻常蟊蟊贼!而且…似乎有点眼熟?
眼看那灰影就要接近范府后墙,费介冷哼一声,枯槁的手指在袖中极其隐蔽地一弹!
“咻——!”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粉色轻烟,如同活物般,无声无息地越过街道,精准地笼罩向那道灰影的后颈!速度之快,远超灰影的移动速度!
那灰影显然也是顶尖高手,在轻烟及体的瞬间便有所察觉!他身形猛地一顿,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身,试图躲避!同时,一股阴冷的气息从他身上爆发,试图震散那诡异的轻烟!
然而,费介的毒,岂是那么容易躲的?尤其还是他这位毒道大宗师有心算无心、暗中偷袭!
那淡粉色轻烟仿佛有灵性一般,无视了灰影的闪避和护体真气,如同跗骨之蛆,瞬间钻入了他后颈的衣领缝隙!
灰影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身体晃了晃,随即“噗通”一声,软软地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费介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巷口。他蹲下身,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灰衣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身法,这气息…太熟悉了!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挑向对方脸上那蒙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面罩。
面罩被轻轻揭开。
一张苍白、瘦削、棱角分明、带着几分阴郁气息的中年男子的脸,暴露在昏暗的暮色中。
“嘶——!” 饶是费介见多识广,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错愕!“原来…是你?!影子?!”
地上昏迷的,赫然是监察院最神秘、最强大的武力保障,庆帝的影子护卫之一,常年跟随在陈萍萍身边,极少露面的九品上巅峰高手——影子!
费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影子怎么会在这里?还鬼鬼祟祟地想潜入范府?他想干什么?刺杀范闲?不可能!陈萍萍绝不会下这种命令!那…
就在费介震惊莫名,脑子飞速运转之际,一个低沉沙哑、带着轮椅碾过地面特有的轻微“嘎吱”声,在他身后响起。
“费介,你药晕他做什么?”
费介猛地回头,只见陈萍萍坐在他那特制的轮椅上,被一名沉默的黑衣护卫推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巷口。陈萍萍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地上的影子和蹲在一旁的费介。
费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没好气地指着地上的影子:“院长!您来得正好!您问问这混蛋!大晚上穿成这样,鬼鬼祟祟地想翻我徒弟家的墙!他想干嘛?我徒弟今天大婚,刚被李云睿那疯婆子送了份‘大礼’,心情正不好呢!我这当师父的,能让人打扰他洞房花烛吗?绝对不能!” 他理直气壮,一副护犊子心切的架势。
陈萍萍的目光落在昏迷的影子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看向费介,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当街药晕他。影子是监察院的人,更是陛下的影子护卫。你这般行事,成何体统?”
“体统?”费介嗤笑一声,绿豆眼里满是不屑,“我管他什么体统!敢打我徒弟主意,就是不行!院长,您评评理,这大晚上的,他蒙着脸翻墙,总不会是去送贺礼的吧?”
就在这时,地上的影子身体微微一颤,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神先是有些迷茫,随即迅速聚焦,当看到蹲在自己面前、一脸“你能奈我何”表情的费介,以及旁边轮椅上的陈萍萍时,他眼中瞬间爆发出羞怒交加的火焰!
“费介!!”影子猛地坐起身,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你敢药我?!”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发现面罩被揭开,脸色更是难看至极,迅速将面罩重新拉好,遮住了那张苍白的面容。
“药你怎么了?”费介叉着腰,毫不示弱,“谁让你鬼鬼祟祟的!说!你想干嘛?是不是想趁我徒弟大喜日子搞破坏?告诉你,没门!”
影子气得胸口起伏,但碍于陈萍萍在场,强压着怒火,声音冰冷:“我找五竹!五大人!今日他绝对在范府!我要与他比武!”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战意,“上次输他一招,这次定要讨回来!”
“找五竹比武?”费介一愣,随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影子,“你脑子被门夹了?挑今天?我徒弟洞房花烛夜!你跑去跟个铁疙瘩比武?你当范府是你家演武场啊?”
“我…”影子一时语塞,但眼中的战意丝毫不减,“此乃武道追求!与何时何地无关!”
“追求个屁!”费介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看你就是找揍!五竹那家伙是你能打赢的?省省吧!别给我徒弟添乱!”
“够了!”陈萍萍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目光扫过针锋相对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监察院两大主办,当街吵闹,药晕同僚,成何体统?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费介撇撇嘴,没再说话,但依旧用眼神警告着影子别乱来。
影子也低下头,但紧握的拳头显示着他内心的不甘。
陈萍萍看着两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些:“费介,你护徒心切,情有可原,但手段过激。影子,你求战心切,却选错了时候。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他顿了顿,看向影子,“五竹先生若在,自有他的道理。你寻他比武,改日递帖,光明正大去寻便是,何必行此鬼祟之事?回去吧。”
影子沉默片刻,对着陈萍萍深深一躬:“是,院长。” 他不再看费介,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阴影般,瞬间消失在昏暗的巷子深处。
费介看着影子消失的方向,哼了一声,又看向陈萍萍:“院长,您也看到了,这混蛋…”
“你也回去。”陈萍萍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范闲那边…让他自己处理吧。那两千万两的亏空…唉…”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示意护卫推着轮椅,缓缓消失在暮色中。
费介站在原地,看着陈萍萍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灯火通明、喧闹中透着死寂的范府,绿豆眼里闪过一丝忧虑,最终也叹了口气,身形一晃,消失在街角。
范府内,宾客终于散尽。喧嚣散尽,偌大的范府后院终于恢复了宁静。红烛燃尽了大半,烛泪堆积如小山,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菜香和那挥之不去的账册气息。仆人们开始默默收拾残局,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主人。
范闲牵着林婉儿,穿过寂静的回廊,走向后院的新房。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路无言,只有彼此交握的手心传来的温度,是这冰冷夜晚唯一的慰藉。
将林婉儿送入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新房,屏退了喜娘和侍女。范闲轻轻掀开林婉儿的红盖头。烛光下,她清丽的脸庞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却充满了担忧和坚定。
“范闲…”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账册…”
“我知道。”范闲打断她,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那令人心安的淡淡药香,“别担心,婉儿。天大的事,有我在。今日是我们的大婚之日,其他的,暂且放下。一切,等明日再说。”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林婉儿紧绷的身体在他怀中渐渐放松,她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他胸前,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低低地“嗯”了一声。这一刻,所有的惊涛骇浪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彼此相依的温暖。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范闲准备吹熄红烛,享受这迟来的洞房花烛之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冰冷气息,如同幽灵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新房紧闭的窗外!
范闲身体瞬间绷紧!林婉儿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