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瘴蛇沼与王庭血宴
千瘴涧。它的名字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烙印在南疆湿热的地图上。这里绝非寻常的山谷,更像是大地被某种远古巨兽撕裂后,又在伤口上泼洒了腐烂毒液所形成的巨大疤痕。
两壁并非陡峭山崖,而是层层叠叠、扭曲盘绕的巨型藤蔓和绞杀榕组成的“活体”峭壁。这些藤蔓粗逾人腰,表皮覆盖着滑腻的青黑色苔藓,无数气生根垂落,如同巨兽垂死的触须。
谷底并非坚实土地,而是无边无际、翻涌着墨绿色泡沫的泥沼。沼气终年不散,形成浓稠得化不开的七彩瘴雾,在谷中缓缓流淌、变幻,时而凝聚成狰狞兽形,时而散作索命丝绦。腐叶与不知名生物的骸骨在泥沼表面载沉载浮,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腐烂植被和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瘴毒混合气息,吸一口便觉肺腑灼痛,头晕目眩。
申屠月将最后一点用草药和着泥巴制成的解毒膏抹在口鼻处,辛辣的气息勉强压住那股甜腥的死亡味道。她藏身在一株巨大的、半沉入泥沼的榕树气生根形成的天然“笼子”里,身上覆盖着厚厚的腐叶和泥浆,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断岳刀横在膝上,冰冷的触感是她在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依靠。在她身后,分散在类似的天然掩体或泥沼中孤岛般的巨石后的,是跟着赫连骁的三百多名南蛮战士。他们像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只有偶尔转动眼珠时闪烁的刻骨仇恨,证明他们是活人。每个人的皮甲都涂满了泥浆,武器也用浸过药汁的藤蔓缠绕,竭力掩盖着最后一丝金属的反光和人类的气息。
几天前,铁勒的黄金军团前锋如同跗骨之蛆般咬了上来。一场惨烈的遭遇战,申屠月用数十名忠勇战士的性命作为诱饵,才将这支骄狂的先锋引入了这片连本地猎人都视为禁地的死亡陷阱。
“咕噜…咕噜…”泥沼深处传来沉闷的冒泡声,如同巨兽的腹鸣。远处,隐约传来了沉重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蛮兽低沉的嘶吼。来了!
透过浓淡变幻的瘴雾,影影绰绰的狰狞轮廓开始显现。打头的是十几头被铁链锁住、披挂着粗糙青铜护甲的腐化巨蜥。它们双眼赤红,涎水混着血丝从獠牙间滴落,在泥沼上灼出青烟。巨蜥背上架着小型弩炮,操作它们的士兵戴着镶嵌着滤毒兽角的头盔,眼神麻木。紧随其后的是身披黄金锁子甲、手持长矛和圆盾的重步兵方阵,步伐沉重,踏得泥沼翻涌。再后面,则是骑着被腐化孢子刺激得狂躁不安的鳞甲角马的轻骑兵。一面狰狞的黄金狮鹫旗在瘴雾中若隐若现。
为首的百夫长勒住坐骑,那匹鳞甲角马不安地刨着蹄下的烂泥,喷出带着硫磺味的鼻息。百夫长警惕地扫视着死寂的、被七彩瘴雾笼罩的峡谷,浓雾扭曲了视线,四周只有泥沼冒泡的咕噜声和风吹过藤蔓的呜咽。
“斥候!”他沙哑地低吼一声。
两名轻骑兵催动角马,小心翼翼地脱离大队,分左右向泥沼深处探去。其中一人马蹄踏上了一片看似结实的、覆盖着厚厚浮萍的水面。
“噗嗤!”一声闷响,毫无征兆!那匹强壮的角马连同背上的骑兵,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吞噬,瞬间沉入泥沼!连一声惨叫都未及发出,只留下几个翻滚的气泡和一圈迅速扩大的墨绿色漩涡。另一名斥候惊骇地勒马后退,坐骑却踩到了暗藏水下的锋利骨刺,惨嘶着摔倒,将他甩入泥沼。他挣扎着,双手徒劳地拍打粘稠的泥浆,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腐臭的泥浆迅速漫过他的胸膛、脖颈…最后只剩下一只绝望伸出的手在泥面上抓挠了几下,也彻底消失。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似乎都停止了呜咽。黄金军团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泥沼,是活的!
“结阵!防御!”百夫长声嘶力竭地大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恐惧如同瘟疫在军阵中蔓延。
就在这时!
“咻——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一支涂抹着黑色树脂、毫无反光的短小吹箭,从百夫长侧面一丛垂落的、长满紫黑色毒刺藤蔓中射出,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他头盔滤毒兽角的缝隙,钉入他的脖颈!
百夫长身体猛地一僵,双眼暴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皮肤瞬间泛起诡异的青紫色,直挺挺地从角马上栽落,砸进泥沼,溅起一片污浊的泥浪。
“敌袭!!”恐慌的尖叫终于炸响!
然而,袭击并非来自一个方向!
“咻咻咻——!”密如飞蝗的吹箭、涂抹剧毒的骨刺、还有用坚韧藤蔓和兽筋制成的强力弹弓射出的淬毒石弹,从四面八方——从头顶垂落的藤蔓中,从泥沼中漂浮的腐木下,从看似毫无生气的岩石缝隙里——暴雨般倾泻而出!目标精准地指向那些操控弩炮的士兵、旗手、以及军官!
惨叫声此起彼伏!中毒者皮肤迅速溃烂流脓,捂着咽喉窒息倒地,或是抽搐着口吐白沫。阵型瞬间大乱!
“放箭!给我放箭!烧死这些藏在泥里的老鼠!”一名接替指挥的副官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弩炮手仓惶转动绞盘,点燃火箭。然而,就在火箭即将离弦的刹那——
“轰隆!哗啦!”
他们脚下的“地面”猛地塌陷!那根本不是实地,而是覆盖着厚厚浮萍和腐叶的泥沼陷阱!数架弩炮连同操作手一起,瞬间被墨绿色的死亡沼泽吞没!射出的零星火箭歪歪斜斜地落入远处的藤蔓墙,点燃了一些干燥的枯藤,火势在潮湿的环境下根本蔓延不开,反而升腾起更浓更毒的彩色烟雾!
“撤!快撤出去!”幸存的军官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命令撤退。黄金军团的士兵们早已斗志全无,争先恐后地掉头,在狭窄泥泞的“通道”上互相推挤践踏,慌不择路地冲向谷口。
这正是申屠月等待的时机!
“杀——!”一声清越却饱含无尽悲愤与杀意的厉啸,如同穿云裂石,刺破了瘴雾与喧嚣!
申屠月如同挣脱泥沼束缚的复仇女神,从藏身的榕树气根后暴起!断岳刀在她手中化作一道撕裂雾霭的寒光,瞬间将一名惊慌逃窜的黄金骑兵连人带马劈成两半!热血混合着泥浆冲天而起!
“吼——!”三百多名南蛮战士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恶鬼,从泥沼中、藤蔓后、岩石下怒吼着跃出!他们身上滴淌着恶臭的泥浆,眼中燃烧着家园被毁、亲人惨死的滔天怒火,挥舞着简陋却致命的武器——涂毒的长矛、沉重的石斧、锋利的骨刃——狠狠撞入混乱溃逃的敌阵!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复仇的利刃切开黄金锁子甲,如同撕裂腐朽的皮革。泥泞限制了重甲士兵的行动,却成了熟悉此地每一寸死亡的南蛮战士的天然猎场。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器入肉声、泥浆飞溅声,混杂着垂死者的哀嚎和复仇者的怒吼,在千瘴涧这口巨大的腐毒之瓮中回荡、发酵,谱成一曲血腥而绝望的交响。
当最后一名黄金军团的士兵在谷口被乱矛钉死在泥沼里,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瘴毒味。申屠月拄着断岳刀,站在堆积的敌人尸体旁,剧烈地喘息着。泥浆和鲜血糊满了她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星辰。她赢了这场伏击,用智慧和勇气,用这片死亡之地的力量。但代价呢?环顾四周,又有多少熟悉的面孔永远倒在了这片泥泞之中?疲惫和深沉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泥沼,开始吞噬胜利带来的短暂灼热。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叫。一只羽翼宽大、不畏瘴气的信天翁,如同穿越风暴的信使,在低垂的瘴雾上方盘旋数圈,最终收拢翅膀,稳稳地落在申屠月身前一块稍显干燥的岩石上。它修长的喙上,绑着一小卷处理过的、防水防蠹的薄薄兽皮。
申屠月的心猛地一跳。她认得这只鸟,是学城专门驯养来传递紧要信息的灵禽!她颤抖着解下兽皮卷,展开。上面并非文字,而是用某种特制的、在微弱光线下也能辨识的矿物颜料绘制的精密地图!地图描绘的正是千瘴涧及其周边复杂的水系、泥沼陷阱分布、安全路径标记,甚至标注了几处隐藏的、可以获取干净水源和特定解毒草药的秘密地点!绘制风格严谨、精准,充满了对地形地貌的深刻洞察和战术层面的缜密考量,每一个符号都透露出一种久经沙场的老练与智慧。
泪水瞬间模糊了申屠月的视线。这熟悉的笔触,这蕴含其中的深沉守护…是父亲!是远在学城,被腐心蛊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父亲申屠病青!他无法亲临战场,却将自己对这片故土最后的知识与智慧,对女儿最深的担忧与守护,化作了这张救命的布防图!父女之间的血脉传承,在这一刻超越了空间与病痛的阻隔。
南蛮王庭,“极乐天”宫阙的深处,连最炽热的人鱼膏灯也无法驱散的阴冷正悄然弥漫。
这里并非举行盛大宴会的正殿,而是一间完全由整块巨大黑曜石掏空雕琢而成的秘殿。殿内无窗,光线全靠镶嵌在墙壁和穹顶上的无数颗夜明珠提供,幽冷的光辉将一切映照得如同幽冥鬼蜮。
空气里漂浮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香,混合着一种更深的、如同陈年血垢般的腥檀气息,闻之欲呕。
赫连飘渺斜倚在一张由整块温润暖玉雕成的巨大蛇形软榻上。她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墨色鲛绡,曼妙胴体在幽光下若隐若现,肌肤胜雪,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玉石般的冷腻感。
那张颠倒众生的绝美脸庞上,左眼紧闭,眼睑下隐隐有青黑色的细密鳞纹蔓延,而右眼则睁得极大,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混合了疯狂、暴戾与极度空虚的火焰。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缕乌黑的长发,长发缠绕着横陈于榻边冰冷的毒涎剑。
毒涎剑依旧死寂,幽暗的剑身倒映着殿内扭曲的光影和女王病态的美艳。剑穗上,八条暗金色的蛊丝如同沉睡的毒蛇,无力地垂落。唯独本该是第九蛊丝的位置,只残留着一小截黯淡无光的断茬,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嘲笑着她所有的努力。
玉无瑕跪伏在榻前光滑冰冷的地面上。他依旧俊美妖异,但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眼底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玉无瑕仅披着一件猩红的纱衣,露出的肌肤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鞭痕和齿印,有些还在渗着细小的血珠。他手中捧着一个由整块紫水晶雕琢而成的酒樽,樽内盛着粘稠如蜜、闪烁着诡异金红色光泽的液体——那是混合了处子心头血、七种剧毒蛇涎以及某种来自黑森林深处的腐化孢子酿制的“血醴”。
“主人…”玉无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被拨动的琴弦,“剑灵沉寂,非是祭品不丰,恐是…凡俗之血已难入其眼。欲引烛阴之目,当以…灵魄之哀鸣,极乐之颤栗为引…”
赫连飘渺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如同捕捉到猎物的蛇。她缓缓坐直身体,鲛绡滑落肩头,露出大片雪腻却冰冷的肌肤。“说下去。”声音慵懒,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
玉无瑕深深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芒:“臣斗胆,请陛下观‘百蛇宴舞’…以魂饲剑,或可…惊动沉眠之灵。”
“百蛇宴舞…”赫连飘渺舌尖缓缓舔过下唇,仿佛品味着这个名字带来的血腥快感。右眼中的火焰瞬间炽烈起来。“准。”
玉无瑕轻轻击掌。
秘殿中央,原本平整的黑曜石地面无声地滑开一个圆形孔洞。一股阴冷腥风自下而上涌出,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无数鳞片摩擦石壁的“沙沙”声。
数十条色彩斑斓、粗细不一的毒蛇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从孔洞中游弋而出!金环蛇、眼镜王蛇、烙铁头、银环蛇…剧毒之物扭动着冰冷的躯体,吐着猩红的信子,在幽光下闪烁着致命的瑰丽光泽。它们并不散开,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在殿心一个特定的区域内,如同一个活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