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无形的冲击波在舰桥炸开。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的期待、激动、紧张,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寸寸碎裂,被冻结成绝望的空白。
一百二十八年!
他们离开了不是十几年,不是几十年,而是一个多世纪!足以让两三代人彻底更迭的漫长时光!
“不……不会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是当年“星穹号”上的幸存者,直接瘫软在座位上,双眼失神,反复念叨着:“我儿子……他答应等我回来的……他今年应该才六十二岁……才六十二岁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无力的哽咽。六十二岁?在一个已然出现“穹顶”和“废土”的世界,他的儿子是否还健在?即使健在,又是什么模样?
雷烈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坚硬的合金面板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却发不出任何咆哮,只有粗重的喘息。他离开时,妹妹才刚刚成年,如今……
更多的船员陷入了死寂。有人茫然地看着屏幕上的数据,仿佛不认识那些数字;有人捂住脸,肩膀无声地抽动;有人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整个舰桥,乃至整艘“归乡号”,被一种近乎实质的悲凉和绝望所笼罩。所有“近乡情怯”的复杂心绪,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了“故乡已逝”的残酷现实。他们跨越星海,历尽艰辛,满怀期待地归来,面对的却是一个时间早已将他们抛弃的世界。他们成了自己故乡的“古人”,熟悉的亲人朋友,大概率已化为黄土,熟悉的街景文明,恐怕也已面目全非。
这不是归乡,这近乎是一场考古发掘,只是发掘的对象,是他们自己的过去和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
林宸缓缓闭上了眼睛。一百二十八年的时光,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与记忆中的故乡之间。父亲严厉而关切的眼神,母亲温柔的叮咛,那些熟悉的街坊邻居,一起长大的伙伴……所有的面孔都在脑海中模糊、远去,被时间的流沙无情掩埋。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伤和虚无感从心底涌起,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能听到身后苏慕雪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只冰凉却坚定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
是苏慕雪。
她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冲击,脸色苍白如纸,眼中盈满了水光,但她强行支撑着,走到了他的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将那丝冰冷的坚定,一点点传递给他。
林宸猛地睁开眼,眼底的痛苦尚未完全散去,但领袖的责任和钢铁般的意志,已经如同礁石般从情感的狂潮中重新升起。他看到了舰桥内崩溃的、茫然的、悲伤的面孔,他看到了雷烈压抑的痛苦,看到了艾拉无声的流泪。
他不能倒下。苏慕雪也不能。
他们是指挥官,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如果连他们都沉溺于悲痛,那么这艘船,这些人,将彻底迷失在这片时间的孤寂之中。
林宸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冰碴,刮过他的喉咙。他反手紧紧回握了一下苏慕雪的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脊梁。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陷入绝望的船员耳中:
“听着!”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残留的泪痕和茫然,聚焦到他身上。
“我知道……这很残酷。”林宸的声音低沉,承认着这份无法回避的痛苦,“我们失去的,是一百二十八年,是几乎我们认知中的一切。”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重量被充分感知。
“但是,”他的语气陡然变得铿锵有力,目光如炬,“我们跨越星海,不是为了沉溺于失去的悲痛!我们回来,是为了寻找根源,是为了连接未来!地球的人类文明还在!它只是……走上了一条我们未曾预料的道路!”
“无论前方是什么——‘统一理事会’、‘穹顶’、还是‘废土’——那都是我们同胞所生存的世界!那里,依然流淌着人类的血脉,传承着人类的文明!”
“我们的任务,没有改变!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找到我们能够连接、能够帮助、能够带回希望的方式!”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舰桥中炸响,震醒了沉浸在悲伤中的人们。
苏慕雪也上前一步,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韧:“舰长说得对。悲伤无法改变过去,但行动可以影响未来。我们需要振作起来,我们需要更仔细地观察,更冷静地分析。地球,还在那里。我们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两位领袖的话语,像黑暗中亮起的灯塔,虽然无法立刻驱散所有的绝望,却为迷失的心灵指明了方向。雷烈缓缓松开了砸在控制台上的拳头,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了舵轮。艾拉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重新将目光投向传感器屏幕。老工程师颤抖着,努力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悲伤依旧沉重,茫然并未完全消退。但一股微弱却顽强的力量,开始在死寂中萌发。林宸和苏慕雪,首先从这“百年孤寂”的打击中站稳了脚跟,用他们的意志,强行稳住了即将倾覆的军心。
“归乡号”依旧静静地航行在柯伊伯带的边缘,但舰内的气氛,已然不同。他们凝视着那片内太阳系,目光中不再仅仅是归乡的渴望,更添了一份沉重的责任,和面对未知巨变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