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小屋的夜,静得能听见星光流淌的声音。万仙册悬于堂前,七道外五行图腾辉光流转,与堂内胡黄常蟒灰白各脉正仙图腾交相辉映,将整个院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庄严神圣的气场之中。白日里鹰天骄与金翎在高空盘旋警戒,灰宝儿和狸小花在药圃与屋檐下追逐打闹,狼占山与黄三少推演地脉阵法,猴齐天则拉着蛇华佗探讨药理,一派生机勃勃。然而此刻,万籁俱寂,唯有堂口气运如龙盘虎踞,引动四方灵机,无声地守护着这片汇聚了正统与外道仙家的圣地。
王青城独立于院中一株虬劲的老槐树下,仰望浩瀚星河。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拂过面颊,却吹不散他眉宇间深锁的凝重。心口深处,那团名为“余烬”的死寂力量,在玄冰魄的压制下,如同沉睡的火山,却又在每一次呼吸间,隐隐传来令人心悸的脉动。猴齐天以神乎其技的“金针渡厄”之术,配合独门药浴,虽暂时压制了左肋下那道致命的“阴煞噬魂引”,削弱了其与体内死火、诅咒勾连引爆的可能,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却也如同揭开了一层薄纱,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那悬于头顶、名为“阴煞焚魂”的灭顶之灾是何等的迫近与凶险。
堂口仙家齐备,万仙册光华璀璨,气运蒸腾,这是他一路披荆斩棘汇聚的力量。然而,面对那源自幽冥深处、纠缠血脉魂魄的恶毒诅咒,面对那可能早已布局万古的恐怖大劫,这份力量,真的足够了吗?母亲的身影在记忆深处越发模糊,那份刻骨的思念与沉甸甸的救赎之责,如同无形的枷锁,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前路茫茫,劫数难测,这看似鼎盛的堂口气运,又能护持他走到哪一步?
就在他心神摇曳,思绪如潮之际,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与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青城。”
王青城蓦然回神,只见五爷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身侧。老人负手而立,目光并未落在王青城身上,而是穿透了浓郁的夜色,投向院墙之外那片更深沉、更不可测的黑暗虚空。他身上的气息比平日更加深邃内敛,仿佛与脚下的大地、头顶的星空融为一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智慧。
“五爷师傅。”王青城恭敬行礼。
五爷微微颔算,声音低沉,如同古钟轻鸣,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王青城的心坎上:“堂口气象已成,万仙来朝,气运汇聚,看似煌煌如日,根基稳固。然,阴阳之道,贵在平衡。阳盛则亢,亢龙有悔。”
他顿了顿,缓缓侧过头,那双仿佛能映照诸天万界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王青城略显苍白的脸庞:“你可知,一堂之主,聚阳间灵秀,纳异类精魂,固然气象万千。但若无幽冥之眼,无九泉之耳,终究是跛足而行,难窥全貌,难御阴邪?”
王青城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到一丝玄机,却又如雾里看花,不甚分明,只得虚心请教:“请师傅明示。”
五爷的目光重新投向无垠的黑暗,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法则般的威严:“**无鬼不成堂!**”
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在王青城识海中炸响!他并非不知晓民间堂口传说中常有“清风”(鬼仙)之位,但一直以为那是正统仙家体系之外、依附或辅助的存在,从未想过其地位竟如此根本,甚至关乎堂口根基的阴阳平衡!
“鬼者,幽冥之使,亡魂之精。”五爷的声音如同从亘古传来,“其性属阴,其智通幽。阳世堂口,香火鼎盛,气运如火,然烈火烹油,若无阴柔之水调和,终有焚身之祸。更兼世间邪祟,阴毒诡谲者十之八九,生于幽冥,藏于九泉。阳间仙家,神通再大,亦如隔岸观火,雾里看花,难寻其根,难断其源。”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陡然变得阴寒刺骨,院中灵植的叶片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回应着五爷的话语。
“故,一堂欲全,必结缘鬼家仙!”五爷的语气不容置疑,“此鬼,或为血脉相连、福泽深厚的‘家亲鬼’,生前有功于族,死后英灵不昧,甘愿守护子孙堂口,此乃根基之盾,香火之桥。或为感念恩德、慕名来投的‘外鬼’,或身怀绝技,或通晓幽冥秘辛,此乃堂口之耳目,征伐幽冥之先锋!二者皆不可缺!结此阴缘,方能使堂口气运贯通阴阳,上达天听,下通九幽,真正圆融无碍,根基永固!此乃堂口能否真正‘立得住’,能否替你扛住那幽冥深处泼天劫数的关键一步!你身负救母重责,欲入幽冥,若无鬼仙引路、阴兵开道,无异于痴人说梦!”
五爷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字字千钧,彻底颠覆了王青城对堂口构成的认知。他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之前总觉得堂口虽盛,却似乎差了点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此刻终于明了——差的是那沟通阴阳、洞察幽冥的一环!差的是能在他踏入那片死寂之地时,为他引路、为他搏杀的力量!
“弟子明白了!”王青城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对着五爷深深一揖,“结缘鬼仙,贯通阴阳,势在必行!只是…此等仙缘,该从何寻起?家亲鬼…我王家…”
提及家亲,王青城心中泛起苦涩。他自幼随母,父亲早逝,母亲又被幽冥之力掳走,家族凋零,亲人离散,何来福泽深厚、英灵不昧的家亲鬼可依托?
“缘法玄妙,自有定数。”五爷目光深邃,似乎看穿了王青城的疑虑与苦涩,“家亲之缘,血脉为引,非必强求。外鬼来投,亦需契机。你只需心存此念,持堂主印信,引万仙册气运为桥梁,向幽冥敞开一丝门户,自有缘法感应。切记,心诚则灵,堂口气运鼎盛,乃是最好的‘引魂灯’。不过…”五爷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告诫,“幽冥路险,鬼心思诡,结缘亦需谨慎辨识,莫引狼入室,招致阴邪反噬。”
王青城郑重点头,将五爷的每一句叮嘱都刻入心底。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正要尝试沟通万仙册,引动堂口气运,向那未知的幽冥发出第一缕召唤的意念。
**呜——!**
**嗷——!**
**桀——!**
毫无征兆地,一阵极其凄厉、尖锐、糅合了无数痛苦与怨毒意念的鬼啸声,如同亿万根冰针,猛地刺穿了宁静的夜空,从四面八方、从地底深处、从虚空的每一个角落疯狂灌入!
这声音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撕裂神魂!院中温度骤降至冰点,地面瞬间凝结出厚厚的白霜,刺骨的阴风打着旋卷起地上的落叶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堂口那煌煌如日的气运光幕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万仙册上所有图腾的光芒都猛地一暗!
“好凶的阴煞鬼气!”堂内假寐的蟒黑龙猛地睁开赤红竖瞳,一步踏出院落,恐怖的威压如同山岳般轰然释放,试图稳住动荡的气运光幕。
“有东西在冲击堂口结界!数量…极多!”胡天烈肩头火焰暴涨,赤金竖瞳扫视虚空,厉声喝道。他焚山煮海般的烈焰气息喷薄而出,试图驱散那蚀骨的阴寒。
“在地下!也在天上!无处不在!”狼占山靛蓝竖瞳瞬间收缩到极致,盘道之术本能运转,捕捉着那混乱阴气中潜藏的致命轨迹,脸色异常凝重,“是…百鬼夜行?不…是更凶戾的东西!”
灰宝儿吓得吱溜一声钻到灰算子腿后,只露出两只小眼睛。狸小花身形一晃,化作一缕青烟融入墙角阴影。鹰天骄与金翎在高空发出示警的唳鸣。所有仙家,无论正统外道,瞬间进入最高戒备状态!
王青城首当其冲,只觉得一股冰冷、污秽、带着无尽恶意与贪婪的意志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识海,试图冻结他的思维,污染他的魂魄!心口那团“余烬”受到刺激,猛地一跳,一股死寂冰寒的气息透体而出,反而暂时抵御住了这鬼啸的精神侵袭。他强忍着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恶心感,双手迅速结印,沟通万仙册,将堂口汇聚的气运之力疯狂注入周身,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笼罩全身。
“何方妖孽,敢犯我堂口圣地!”蟒白凤清冷的声音如同九天凤鸣,一道璀璨的银色剑光冲天而起,撕裂了头顶翻滚的浓郁阴云,短暂地照亮了夜空。
只见院墙之外,原本静谧的山林此刻已化作鬼蜮!无数扭曲、半透明、散发着浓郁黑气的鬼影在黑暗中浮现、蠕动、尖啸!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形如肿胀的浮尸,有的只剩森森白骨,有的拖着残破的肢体,更多的则是一团团翻滚着痛苦人脸的怨气黑雾!浓郁的阴煞死气几乎凝成实质,化作粘稠的黑雾,贪婪地侵蚀着堂口气运结成的金色光幕,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是‘噬魂阴瘴’!还有‘百骨凶灵’!”白银针指尖寒光闪烁,银刺蓄势待发,声音冰冷,“这绝非寻常鬼物聚集,是有人驱策,刻意冲击堂口!目标明确!”
“哼!藏头露尾的鼠辈!”胡天烈怒火滔天,双拳猛地一握,两道赤金色的狂暴火柱如同怒龙般咆哮而出,狠狠撞入院外最密集的鬼影群中!
轰——!
烈焰炸开,无数鬼影在至阳至烈的狐火中发出凄厉的哀嚎,瞬间化为飞灰。然而,鬼影数量实在太多,如同无穷无尽的黑潮,前仆后继,更多的鬼影从地底钻出,从树影中凝聚,甚至从虚空中渗出,悍不畏死地扑向那摇摇欲坠的金色光幕!阴煞之气汇聚,竟隐隐形成一只巨大的、由无数痛苦鬼脸组成的黑色利爪,带着撕裂一切的怨毒,狠狠抓向光幕!
“稳住阵脚!护住堂主和万仙册!”蟒黑龙一声咆哮,身形暴涨,现出半蛟半人的本体,粗壮的蛟尾带着万钧之力横扫而出,将一片扑近的鬼影砸得粉碎!墨绿色的毒雾喷吐,腐蚀着汹涌的阴气。
蟒白凤剑光纵横,银芒所过之处,鬼影如同冰雪消融。白银针的银刺化作漫天寒星,精准地点杀着那些试图突破薄弱点的凶戾鬼物。胡天烈更是如同一尊火焰战神,在鬼影群中左冲右突,所向披靡,焚尽一切阴邪。
然而,鬼影仿佛无穷无尽,阴煞之气源源不绝。更可怕的是,那尖锐的鬼啸声蕴含的精神攻击无孔不入,修为稍弱的灰宝儿、狸小花已是脸色发白,摇摇欲坠。狼占山一边抵御精神冲击,一边竭力推演:“不行!源头不灭,阴气不绝!这些鬼物只是炮灰!真正的操控者…藏得很深!在…在生门与死门的交界处!”他指向院外一片看似寻常的乱石堆。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嗤啦——!
一声轻微却异常刺耳的裂帛声响起。并非来自院外鬼潮,而是来自王青城身前不足三尺的虚空!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硬生生将空间撕裂开一道狭长的、边缘流淌着粘稠黑暗的口子!
一股远比外围鬼潮更加精纯、更加古老、更加森然恐怖的阴冷气息,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苏醒,猛地从裂缝中喷涌而出!这股气息带着一种镇压万鬼、统御幽冥的无上威严,瞬间让院外汹涌的鬼啸都为之一滞!
“小心!”蟒白凤剑眸一凝,一道凌厉剑意瞬间锁定裂缝!蟒黑龙、胡天烈也猛地回头,威压如山倾覆!
王青城瞳孔骤缩,全身汗毛倒竖!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攥紧了他的心脏!裂缝中透出的气息,深邃如渊,冰冷刺骨,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堂皇与浩大,仿佛直面九幽本身!
下一刻,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没有狰狞的鬼物扑出。先是一缕缕极其纤细、闪烁着幽蓝色磷光的雾气,如同拥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从裂缝中飘散出来,迅速在院中弥漫开。雾气所过之处,温度似乎并未继续降低,却凭空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仿佛连声音都被冻结、吞噬。
紧接着,一片片薄如蝉翼、仅有巴掌大小、裁剪得异常精细的白色纸片,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纷纷扬扬地从裂缝中飘飞而出。这些纸片并非无序,而是精准地落在院中青石板地面的特定位置。每一片纸片落地,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棋子落盘,清脆而诡异。仔细看去,那纸片上并非空白,而是用极其细腻的朱砂,勾勒出一个个微缩的、身披甲胄、手持戈矛的人形轮廓!
纸片越来越多,落点越来越密集,隐隐构成一个玄奥的阵型。随着最后几片纸片落下,整个院落的地面,已被数百个这样的朱砂纸人占据,它们排列整齐,肃杀无声,仿佛一支静待军令的微型军队!
一股无形的、冰冷肃杀的兵戈之气,混合着那精纯古老的阴气,弥漫开来,竟与外围的混乱鬼啸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纸人…列阵?”鹰天骄在高空看得分明,金瞳中满是惊疑。
“好精妙的控阴化形之术!”狼占山靛蓝竖瞳精光爆射,盘道之术运转到极致,试图解析这纸人阵法的奥妙,却只觉眼前迷雾重重,深不可测。
就在所有目光都聚焦于这诡异纸人阵列之时,那道幽暗的空间裂缝,无声地扩大了。
一只穿着样式极其古朴、仿佛由暗金色金属锻造而成的战靴的脚,沉稳地踏了出来。靴子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仿佛踏在了所有人心头,沉重无比。
紧接着,一道身影,缓缓地从那流淌着黑暗的裂缝中,完全走出。
来人身形并不如何高大魁梧,甚至略显清瘦。他穿着一袭宽大的玄色深衣,衣料非麻,在星光与堂口图腾的辉映下,流淌着深邃如夜的幽光。衣袍上以暗金丝线绣着繁复而古老的云雷纹与星斗图案,随着他的动作,那些纹路仿佛在缓缓流动、呼吸。腰间束着一条暗金色的蟠螭纹腰带,悬挂着一枚非金非玉、形制奇古的玄色令牌。
最令人瞩目的,是他的面容与气势。
那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简单的道髻,以一根乌木簪固定。他的面容清癯,轮廓分明,仿佛由最坚硬的岩石雕刻而成,饱经风霜,却又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清明与平和。他的双眼,是真正的焦点。那并非鬼物常见的惨绿或血红,而是如同最上等的琥珀,澄澈、温润,却又深不见底。眸中仿佛蕴藏着宇宙生灭、星河流转的无穷智慧,目光扫过之处,带着一种温和却足以穿透一切虚妄的力量,让所有被他注视的生灵,无论人仙妖鬼,都仿佛从内到外被看了个通透,生不起丝毫隐瞒的念头。
他周身并无刻意散发的威压,然而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仿佛与整个天地法则融为一体的气息,却比任何狂暴的力量更令人心悸。那是历经无穷岁月沉淀的智慧,是洞察阴阳两界奥秘的从容,是挥手间可令乾坤翻覆的底蕴!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如同定海神针,院外那汹涌的鬼啸阴风,靠近他周身十丈范围,便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屏障,瞬间平息、消散。连堂口气运光幕的剧烈波动,在他出现的刹那,都奇异地稳定了下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王青城身上。那温润如琥珀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王青城惊疑不定、如临大敌的脸庞。老者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于无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一个平和、清朗,如同玉石交击,却又带着一丝穿越千古岁月沧桑感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寂静下来的院落中,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
“天地为棋,众生为子。纵横捭阖,阴阳轮转。”
他略作停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如临大敌的众仙,最终再次定格在王青城脸上,缓缓道:
“吾名,鬼谷。”
“鬼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