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你…你真要去?”村长模样的一个老者颤巍巍地开口,脸上老泪纵横,“那…那地方…”
王青城没有回答。他猛地吸了一口那混合着血腥、土腥和浓烈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肺部如同刀割。然后,在所有人惊愕、恐惧、绝望又带着一丝渺茫期盼的复杂目光注视下,这个背着垂死老人、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单薄少年,猛地迈开了脚步!
不是走!是跑!是冲锋!
他像一支离弦的血箭,一头扎进了屯子通向老鹰嘴那条被厚厚积雪覆盖的、通往地狱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溅起大片的雪沫,身形在狂风暴雪中剧烈地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那肆虐的风雪和脚下大地的震颤掀翻、吞噬。但他没有停!背着姥爷,如同背着他全部的世界和绝望中唯一的希望,朝着那秽气滔天、嘶吼震地的源头,决绝地冲去!
风雪瞬间吞没了他渺小而倔强的背影,只留下雪地上那一串深深浅浅、染着点点鲜红的脚印,迅速被新的飞雪覆盖。
屯口,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大地的震颤和那越来越近、越来越疯狂的尖啸,如同丧钟,敲打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条通往老鹰嘴的、风雪弥漫的小路尽头,仿佛在等待一个奇迹,或者…最终的审判。
风雪如同亿万把冰刀,疯狂地切割着王青城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通往老鹰嘴的小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在齐膝深的雪海里挣扎跋涉。每一步拔腿,都像拖着千斤巨石;每一次落脚,都深陷冰冷的桎梏。背后姥爷的重量,此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沉甸甸地坠着他,每一次身体的剧烈晃动,都牵动着老人那微弱到近乎消失的气息。
体内的力量在疯狂燃烧。灰仙遗存的本源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枯竭的经脉里奔涌咆哮,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也强行榨取出这具残破躯体最后一丝潜能。他能感觉到那力量在飞速流逝,如同指间沙,每前进一步,身体就空乏一分,而前方那秽气源头传来的吸力和威压就增强一分!
近了!更近了!
风雪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得更加狂暴,视野一片混沌。但王青城不需要看清。那粘稠得如同实质的阴冷秽气,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地底深处的腐败土腥,像一张巨大的、湿冷的蛛网,将他层层包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带着冰渣的腐肉,刺激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脚下的震颤越来越剧烈,间隔越来越短。每一次震动,都伴随着老鹰嘴方向传来的、那非人尖啸的加强!那声音已经不再仅仅是刺耳,而是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疯狂和贪婪,如同无形的巨爪,反复撕扯着他的意识,试图将他和姥爷一起拖入那无边的黑暗深渊。
“嗬…嗬…”背上传来姥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抽气声,每一次抽气都带着一种濒死的、令人心碎的痛苦。姥爷的身体也在随着大地的震颤而痉挛,冰冷僵硬得如同冻透的石头。
王青城双目赤红,牙关几乎咬碎,嘴角渗出血丝,混合着冰冷的雪水滑落。他不管不顾,只是凭着胸中那一口燃烧到极致的、混合着绝望与守护的戾气,埋头向前猛冲!
终于,穿过一片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挂着冰凌的枯木林,眼前豁然一开,却又瞬间被更深的绝望攫住!
老鹰嘴到了!
那形似鹰喙的狰狞山崖下,原本是背风的山坳,此刻却如同被一只巨手狠狠撕开!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豁口狰狞地敞开着,边缘是犬牙交错的冻土和破碎的山岩。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的黑灰色秽气,正源源不断地从豁口深处喷涌而出,翻滚升腾,将上方铅灰色的天空都染得更加阴沉。秽气中,隐隐夹杂着无数痛苦扭曲的、半透明的怨魂虚影,无声地尖啸着,挣扎着,又被那核心处散发出的恐怖吸力扯回深处。
豁口前方,一片狼藉。散落着破碎的镐头、断裂的绳索、染血的破布,还有几具被冻得僵硬、姿势扭曲、面色青黑发紫的尸体!他们显然是在爆炸或后续的变故中丧生的倒霉工人,此刻尸体上正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淡灰色的生魂之气,被那黑洞般的豁口贪婪地吸食!
而在那秽气喷涌的豁口边缘,一块巨大的、布满苔痕和裂痕的青黑色石碑,被爆炸的冲击波生生从中间撕裂!上半截歪斜地倒插在冻土里,布满裂纹,下半截则斜斜地倚靠在豁口边缘,露出被炸断的粗糙截面。
石碑朝上的那半截断面上,一个巨大的、古朴的、用某种暗红色矿物颜料勾勒出的象形文字,在翻腾的秽气中若隐若现,散发出微弱却极其坚韧的抵抗气息!
——镇!
老瘸头嘶吼的裂碑!灰仙箴言中的“镇”字!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王青城看到那“镇”字残碑的刹那——
“吼——!!!”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怨毒、都要贪婪的恐怖咆哮,猛地从豁口深处炸开!如同亿万怨魂齐声尖啸!整个山崖剧烈摇晃,大块大块的积雪和碎石轰隆隆滚落!豁口处喷涌的秽气骤然加剧,颜色瞬间变得如同凝固的污血般暗沉!一股强大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吸力猛地爆发!
豁口前那几具冻僵的尸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抓住,猛地被拖向那黑暗的洞口!尸体摩擦着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更远处,几块磨盘大的冻土也被吸得离地而起,翻滚着砸向豁口!
王青城首当其冲!那股吸力如同冰冷的巨浪,狠狠拍在他身上!本就靠着燃烧本源强撑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拉扯着向前猛冲!脚下积雪根本无法立足,瞬间被拖倒!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冻土上,被强大的力量拖拽着滑向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豁口!背上的姥爷也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那豁口深处翻滚的秽气,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风!
不!绝不能死在这里!姥爷!血碑!
千钧一发!王青城眼中凶光爆射!求生的本能和那股玉石俱焚的意志彻底压倒了一切!他反手拔出腰间的短柄猎刀!冰冷的刀柄入手,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没有半分犹豫!他怒吼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狠狠将猎刀朝着身下坚硬如铁的冻土插去!
嗤啦——!
刺耳的金石摩擦声响起!火星四溅!刀身深深没入冻土,巨大的阻力瞬间传来,拖拽的速度猛地一滞!但那股吸力太强了!刀身在冻土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拖得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依旧无法完全阻止身体滑向那黑洞洞的豁口!
就是现在!
借着这刹那的阻滞,王青城猛地松开握刀的手!身体因惯性依旧向前滑动,他却借着这股前冲的势头,不顾一切地伸出左臂——那只被老瘸头抓伤、此刻伤口崩裂、正不断渗出温热鲜血的手臂!
目标——那斜倚在豁口边缘、布满秽气、露出巨大“镇”字的半截残碑!
风雪在他耳边尖啸,秽气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死亡的腥风扑面而来。他眼中只剩下那个在翻腾秽气中沉浮、散发着微弱抵抗光芒的暗红色“镇”字!
“封——!!!”
一声混合着所有痛苦、愤怒、绝望和最后祈愿的嘶吼,从王青城胸腔里炸裂而出!他染血的左臂,如同撞向命运壁垒的投枪,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朝着那石碑上的巨大“镇”字,按了下去!
噗!
温热的、带着王家血脉气息的鲜血,瞬间沾染上冰冷、粗糙、布满岁月苔痕和秽气的碑面!那暗红色的“镇”字,如同干涸了千万年的海绵,贪婪地、疯狂地吸收着那殷红的液体!
嗡——!!!
一声低沉、宏大、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嗡鸣,猛地自石碑内部炸响!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在场所有生灵的灵魂深处!豁口深处那狂暴的尖啸瞬间被压制下去,变成了愤怒而惊惶的嘶鸣!
石碑上,那个吸收了王青城鲜血的“镇”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血光!血光如同活物,沿着古老字体的笔画疯狂流淌、蔓延!所过之处,碑面上盘踞的浓重秽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滋滋”的、如同冷水泼入滚油般的刺耳声响,迅速消融、退散!
一个巨大的、由纯粹血光构成的、更加复杂玄奥的图腾虚影,猛地从“镇”字上升腾而起!那图腾的轮廓,赫然与王青城意识中所见的灰仙虚影,有着惊人的神似!威严、古老、带着镇压一切的煌煌神威!
“吼——!!!”
豁口深处,那地殃秽源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充满了极致痛苦、愤怒和一丝…恐惧的疯狂咆哮!整个山体剧烈震动,豁口边缘的岩石大块大块地崩塌!一股更加强大的反噬秽气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猛地从深处喷发出来,狠狠撞向那散发着血光的石碑和图腾虚影!
轰!!!
无形的能量狠狠对撞!血光图腾剧烈摇曳、明灭不定!石碑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表面的裂纹瞬间扩大!王青城如遭雷击!按在碑上的左臂仿佛被万斤巨锤砸中,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掀飞出去!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摔在几丈开外冰冷的雪地里,砸出一个深坑。背上的姥爷也被甩脱,滚落在旁边的雪地上,一动不动。
剧痛!撕心裂肺的剧痛席卷了王青城!左臂彻底失去了知觉,胸口如同被撕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一直支撑着他、燃烧着、也带来灼痛的力量——灰仙遗存的本源——如同燃尽的灯芯,彻底熄灭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空虚和冰冷瞬间将他淹没。心口处,那枚一直散发着微弱暖意、陪伴他多年的桃木扣,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声,瞬间化为一小撮焦黑的灰烬,从衣襟的破洞里飘散出来,被寒风卷走。
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沉入冰冷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侧过头,看向那豁口的方向。
血光构成的灰仙图腾虚影,在秽源疯狂的冲击下,已经黯淡到了极致,却依旧死死地烙印在那巨大的“镇”字之上!整个“镇”字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散发着灼热的血光!那喷涌的秽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了咽喉,翻滚的速度骤然减缓,颜色也变得稀薄、混乱!豁口深处那疯狂的尖啸,变成了痛苦的、不甘的呜咽,最终渐渐低沉下去……
山体的震颤,也奇迹般地开始减弱、平息。
成功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在王青城即将彻底熄灭的意识中一闪而过。随即,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将他吞噬。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铅灰色的、飘着雪的天空,还有不远处雪地上,姥爷那蜷缩的、毫无生气的侧影……
风雪不知何时小了许多,呜咽着掠过死寂的山坳。
老鹰嘴下,那巨大的豁口依旧张着狰狞的口子,但喷涌的秽气已变得稀薄而迟滞,如同重伤巨兽奄奄一息的喘息。豁口边缘,那半截残碑上的“镇”字,血光已然褪尽,只留下一个比周围石色更深暗的暗红印记,如同一个巨大的、干涸的血痂,死死地烙印在碑面上。碑体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碎,却终究顽强地屹立在那里,散发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气息。
崩塌的积雪和碎石,无声地滑落,渐渐掩埋了豁口边缘散落的尸体和工具,也掩埋了王青城滑行挣扎时留下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点微弱的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深海的种子,艰难地挣扎着,试图冲破厚重的淤泥和黑暗。
冷…刺骨的冷…仿佛连骨髓都被冻成了冰渣。
痛…无处不在的痛…左臂是碎裂的钝痛,胸口是撕裂的闷痛,经脉间是彻底燃烧殆尽后的空虚灼痛…
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不是身体的轻松,而是某种支撑了他十几年、如同本能般存在的东西,被彻底抽离了。心口空落落的,那里曾有一枚小小的桃木扣,一缕微弱的暖意…现在,只剩下冰冷的虚无。
王青城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耳边是模糊的、遥远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
“……动了!他手指动了!”
“老天爷!还…还真活着?!”
“快!快把姜汤再热热!”
“轻点!他胳膊…怕是折了…”
“李…李老爷子那边…气息好像…稳了点?真是菩萨保佑…”
这些声音混乱地交织着,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敬畏。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王青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线模糊而晃动,如同蒙着一层翳。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被烟火熏得漆黑的茅草屋顶,一根粗大的房梁横亘在上方。鼻端充斥着浓烈的草药味、烟火气、还有…一丝残留的、淡淡的血腥味。
几张布满皱纹、写满关切和惊魂未定神情的脸,在模糊的视野边缘晃动。是屯子里的老人。他们围在炕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感激,有恐惧,有难以置信。
他想动,想开口问问姥爷,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嗬…嗬…”声。
“醒了!真醒了!”一个老妇人带着哭腔喊道,连忙端过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辛辣刺鼻的褐色汤汁,“快!后生,喝口姜汤!吊住气!”
温热的碗沿凑到干裂的唇边。辛辣滚烫的液体涌入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如同滚烫的岩浆,强行将一丝生气灌入他冰冷的躯体。视野随着咳嗽带来的震动而晃动,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急切地搜寻。
目光扫过简陋的土炕,落在炕梢。
那里,另一床同样破旧的棉被下,静静躺着姥爷李茂源。老人枯槁的脸依旧苍白如纸,深陷的眼窝紧闭着,但胸膛…那瘦骨嶙峋的胸膛,竟有了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起伏!虽然缓慢而艰难,但那确实是…活着的呼吸!
一丝滚烫的东西瞬间涌上王青城的眼眶,视线更加模糊了。
“李老爷子…”旁边的村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心有余悸的敬畏,“托您…托您的福啊!您昏过去后,屯里懂点草药的刘老蔫给瞧了,说…说那口堵着的老痰,好像…好像不知咋地就顺下去了!虽说还弱得很,可…可这口气,算是暂时吊住了!真是…真是祖宗显灵了!”
王青城的心猛地一松,那股强撑着他醒来的劲头泄了大半,巨大的疲惫和剧痛再次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他无力地闭上眼,更多的热流从眼角滑落,渗入鬓角冰冷的乱发。
“后…后生…”村长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更深的敬畏,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那…那后山…老鹰嘴…到底…到底…”
王青城没有睁眼,也没有力气回答。他只是下意识地、极其艰难地抬起还能动弹的右手,颤抖着摸索向自己的心口。
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硬的、冰冷的破棉絮。那个小小的、带着体温的凸起,那个陪伴了他无数个寒冷恐惧夜晚的桃木扣…消失了。指尖只捻到一点点极其细微的、焦黑的粉末。
一丝尖锐的痛楚,远比身体的伤痛更加深刻,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灰仙的本源…耗尽了。保命符…化为了灰烬。
前路…凶险倍增…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清晰了些,呜咽着,卷过屯子,卷过寂静下来的老鹰嘴。屯子里幸存的狗,试探性地、低低地吠了两声,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传出很远,很远。
靠山屯的劫难,似乎随着那血光“镇”字的烙印,暂时被按下了暂停键。风雪依旧,严寒依旧,但那股令人窒息、发狂的阴冷秽气,确实消散了。
然而,王青城知道,那豁口依旧在,那被血契强行压回地底深处的“地殃”秽源,只是被重创、被封印,却并未消亡。血碑上的裂痕,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而他,失去了仙家本源的庇护,如同被剥去了最后一层甲胄,只剩下一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和一个同样垂危的老人。
老林子…那风雪肆虐、危机四伏的老林子…还能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