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泓放飞了鹰隼,有瞬间的为老师周身沉闷的气压不解,但还是依言走入了主屋。
屋内陈设依旧简朴,只是在那张竹制案几上,多了一个打开的金玉盒子,材质华贵,与剑庐的清寒格格不入。
苏泓走近,目光落在盒内。盒中是一柄断剑,剑身如秋水凝光……其下,压着一个漆黑牌位:“沈门寒烟之灵位,世叔楼千重立”。
就在苏泓看清牌位文字的刹那,屋内烛火的光晕骤然变得粘稠而冰冷。
他清晰地感觉到,老师周身那片原本圆融流转的气息,瞬间坍缩为一点极致的静。那不是空虚,而是吞噬一切的、冰冷的虚无。
沈忘忧未置一词,只是将目光投向那信笺。苏泓会意,上前拿起。
屋内死寂,唯有信纸被展开的微响,像是在宣读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的序章。
洒金薛涛笺上是字迹沉稳老练的行楷,措辞情真意切,却字字如刀:
“忘忧贤侄如晤:
江南春暖,旧友凋零。下月十五,四海盟聊聚故人,贤侄乃秋水兄唯一传人,若肯拨冗莅临,老夫慰甚。
日前,偶见令先师秋水兄之旧剑‘秋水’,物虽已残,然念及昔日论剑之情,不忍其流落,特此奉还。
另有一事,萦绕于心,不得不告。
老夫近日于整理旧物时,偶得令堂寒烟夫人的一缕遗发与昔日襁褓,其上所绣‘平安’二字,针脚犹新,一如昨日。睹物思人,想及弟妹仙逝多年,然其埋香之所,至今成谜,诚为可叹。
然,近有宵小之辈,于江南之地假托弟妹名讳,设衣冠冢以惑众,实为亵渎。老夫虽竭力弹压,然恐力有未逮。窃思,此等大事,非沈氏血脉亲至,不足以正视听、安先灵。
若贤侄有意迎还旧物,以全人子孝思,使令堂清名免于物议,愚伯不才,愿于玉楼备薄酒,与贤侄共商善法。须知,幽明路隔,最易滋生妄言;贞珉蒙尘,实乃后辈之憾。
另,塞北赫连氏之子,性情狷介,筋骨殊异,竟能承花阁主之‘灵犀引’而不陨,实乃良材美质,万中无一。如今客居玉楼,待其驯化之功毕,便可为我一尊完美的护法药人。
苏小友若念故人之情,当知时不可待,机不再来。若待其神意相融,本性圆成,则犹玉入昆冈,再无还理……届时,贤侄与苏小友即便相见,对面亦不相识,何其悲也?望早做决断。
端此,顺问近祺。
愚世伯 楼千重 手书
苏泓的目光扫过信上“护法药人”、“对面亦不相识”的字句,又落回那陈旧的、绘着飞扬“赫连”字样的酒囊上。那个在西域风沙中将酒囊抛给他、笑声爽朗不羁的赫连轻侯,与信中那被抹去神智即将沦为工具的结局,在他心中形成了绝对无法成立、违背其存在根本的逻辑悖论。
“这不对。”
赫连轻侯,不该是那样,他应该在塞北策马大笑,快活喝酒。
苏泓抬头,看向沈忘忧压抑着无边风暴的背影,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我去带他回来。”
屋内陷入一片漫长的寂静,静得能听见烛芯轻微灼烧的空气声。那封载着沉重过往与恶意的信,像一块寒冰,镇住了此间所有流动的气息。
沈忘忧背对着苏泓,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浸透了整个黑夜的重量。他周身那冰封千里的气息,此刻正无声地寸寸碎裂。
师门之剑、先妣清名——
楼千重布下的,是逼他入局的阳谋,此间因果,唯他能断。
至于身侧那道纯粹而坚定的意志……既无法令其回转,便唯有同行。
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那吞噬一切的虚无散去,唯余一点凝如寒星、淬入骨髓的决绝。
“明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