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中最后一丝浑浊的青烟不甘地扭曲了一下,彻底消散。
堂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女人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
王二狗将三支新香稳稳地插入尚有余温的香灰中。这一次,他没有用火柴,而是从袖中摸出一个古旧的黄铜火镰。嚓!火石碰撞,溅起几点细小的火星,精准地落在三支香的顶端。
几乎就在火星接触香头的一刹那——
嗤!
三缕纯净得近乎透明的青色烟柱,如同三支离弦的利箭,笔直地、迅猛地冲天而起!没有一丝一毫的弯曲和盘旋,瞬间冲破了堂屋内原本沉闷滞重的空气,直贯屋顶!那烟柱凝而不散,带着一种凛冽的清气和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涤荡一切污浊。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清冽、微带凉意的草木异香,如同无形的涟漪,温柔又坚定地弥漫开来,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这香气并不霸道,却奇异地驱散了先前那股令人作呕的浑浊感和压抑感,连女人那撕心裂肺的悲泣都仿佛被这清冽的气息抚慰、沉淀了几分。
云清朗看得目瞪口呆,心头剧震!这三支香燃起的烟象,与他之前点的那三支形成的混沌污浊,简直是云泥之别!这是何等纯粹、何等强大的力量?
王二狗凝视着那三缕笔直冲霄的清烟,眼中映着香火的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女人和云清朗的心上:
“看清了么?香火通灵,映照的是人心。那孩子身上的‘痴傻’,是怨念缠身!是你亲生女儿,那早夭的囡囡,她散不去的执念!”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刺跪在地上、已然忘记哭泣、只是呆滞地张着嘴的女人:
“她恨啊!”
“她恨自己无辜横死,阳寿未尽!更恨你——她的亲娘!恨你竟把本该全部给她的、独一无二的母爱,分给了那个夺走她父亲、毁了她家庭的女人的孩子!那孩子身上,流着她最恨之人的血!她小小的魂魄,如何能安息?如何能不怨?那怨气,缠着那孩子,也……困着你自己!”
“轰隆!” 王二狗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在狭小的堂屋中炸开,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真相,狠狠砸在跪伏于地的女人心上,也狠狠撞在云清朗的认知壁垒上!
女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惨白如白纸。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胸口,身体剧烈地向后一仰,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破碎、完全不似人声的“嗬——”,随即双眼翻白,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昏死过去。额角方才磕破的地方,渗出的血珠在惨白的皮肤上蜿蜒,触目惊心。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几个等着问事的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窗外那恼人的蝉鸣,此刻也诡异地沉寂了。
云清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香炉——那三支奇异的香,依旧笔直地燃烧着,三缕青烟凝练如柱,直冲而上,带着一种近乎神迹般的纯粹与肃穆。在这清烟的映照下,方才那混沌污浊的烟象,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如同地狱深渊的投影!怨念缠身……亲生女儿的怨念……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之前对“看香”的理解!这哪里是简单的吉凶征兆?这分明是在直视人心最幽暗的角落,触碰亡魂最炽烈的执念!
他猛地转头看向王二狗,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求知欲。他……他点起这三支香时,看到的难道就是这些?那些翻涌的、令人作呕的烟雾背后,竟是如此惨烈的人伦悲剧和生死怨怼?
王二狗对昏倒的女人和满屋的惊骇视若无睹。他快步走到条案边,拿起一个粗陶碗,从角落的水缸里舀了大半碗凉水。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抖,哗啦一声,整碗水兜头泼在了女人脸上!
冰冷刺骨的刺激让地上的女人浑身一个激灵,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悠悠转醒。她茫然地睁着眼,眼神空洞,仿佛魂魄还未完全归位,额角湿漉漉的,混着血水和凉水往下淌。
王二狗俯视着她,目光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女人混沌的意识上:
“听好。你女儿的怨,是源头。但这业障,是你亲手接回来的。”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香炉里那三支依旧笔直燃烧的香,青烟袅袅:“解铃还须系铃人。两条路,你自己选。”
“其一,”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把这孩子送走,送得远远的,送到你看不见、想不着的地方。彻底断了他与你、与你那囡囡的牵扯。然后,为你女儿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广积阴德,消她怨气,安她魂魄。或许,经年累月,能化解一二。”
女人躺在地上,闻言身体剧烈地一颤,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恐和抗拒,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王二狗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紧接着道,语气更加森然:“其二,你若狠不下心肠,非要留他在身边……”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女人,“那就把你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怨恨、委屈、不甘,给我收拾干净!真心实意,待他如珠如宝,如同待你那早夭的囡囡重生!用你的命去暖他,用你的善去化他!把你亏欠你女儿的,双倍、十倍地补偿在他身上!用你的阳德,去填那孩子身上的阴债!去消你女儿心中的怨结!”
“没有第三条路!”王二狗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是割舍,还是倾尽所有去赎?选!今日不选,那怨气反噬,害了那孩子是小,只怕你自己,也时日无多!你女儿在地下,也永世不得安宁!”
这最后一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击穿了女人最后的防线。
“不——!囡囡!我的囡囡啊!”女人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哀嚎,双手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地上剧烈地翻滚、抽搐,仿佛正承受着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我不能……不能送走小宝……他也没地方去啊……他那么小……那么可怜……呜呜呜……可我……我……”她语无伦次,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几乎要将她生生撕裂。
王二狗不再看她,目光缓缓移向那三支静静燃烧的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三缕原本笔直冲霄的青烟,在女人发出哀嚎、翻滚挣扎的瞬间,竟然微微地、极其细微地摇曳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紧接着,其中一缕烟的顶端,竟在摇曳中,极其自然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蜷缩着的人形轮廓!那轮廓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伤姿态。
云清朗一直死死盯着香火,这瞬间的变化被他捕捉到了!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那是什么?难道是……囡囡残留的意念?在母亲痛苦抉择的瞬间,显出了形迹?他猛地看向王二狗,只见师父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
王二狗缓缓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草木异香似乎随着他的呼吸融入肺腑。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丝波动已归于深潭般的沉寂,只剩下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
“走吧。”他对着地上翻滚哀泣的女人,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你的孽障,回去想清楚。怎么选,是你的事。但记住,”他睁开眼,目光如冷电,再次扫过女人,“心若不诚,香火无用,神明不佑。下次再来,带上的,或许就不只是那孩子的痴傻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如同判决。
女人像是被这冰冷的宣判冻僵了,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痛苦而不受控制地抽搐。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甚至不敢再看王二狗一眼,更不敢去看那三缕仿佛能照彻人心的青烟。她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破旧木偶,深一脚浅一脚地、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消失在门外刺眼的白茫茫的日光里。
堂屋内一片死寂。
那三支奇异的香,依旧在静静地燃烧,青烟笔直,散发着清冽的气息,无声地涤荡着空气中残留的绝望与怨念。香炉里积着厚厚一层灰白的香灰,是之前那场混乱的余烬,也是此刻清明的见证。
王二狗默默走到条案边,拿起一块半旧的粗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桌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迟缓,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云清朗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轰鸣,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暴。中年女人绝望的哭嚎、男孩空洞死寂的眼神、那混沌如沸汤的污浊香象、三支奇香燃起的通天青烟、还有那在烟雾中一闪而逝的、蜷缩的小小人形……最后,是王二狗那冷酷如刀的选择题,直指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他以为看香,不过是观烟形、辨灰迹、断吉凶。今日所见,却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那袅袅青烟,映照的哪里是虚无缥缈的命数?分明是人心深处翻腾的欲念、无法消解的怨毒、生者与亡魂之间血泪交织的孽债!
“师……师弟,”云清朗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那三支香……您最后点的……是什么香?还有……您怎么知道……那孩子……”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您怎么知道那女人心底潜藏的怨恨?又怎么断定那亡魂的怨念缠身?
师弟,”云清朗转向王二狗,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这次...怎么会看走眼?”他回想起替张明寻其父遗骨时,那种血脉相连的强烈指引清晰无比,循着血缘的羁绊,他从未失手。可这一次,问题就出在这“至亲”二字之外。他过去的工作环境单纯,接触的无非是校园里的师生关系,人际脉络相对清晰干净。而王二狗不同,他是在江湖市井的泥泞里打滚出来的,眼前这种因背叛、怨怼和复杂人性交织而成的阴郁气场,对他而言不过是每日上演的寻常戏码。正是这种云清朗未曾深谙的、与血缘无关的、由强烈负面情绪扭曲而成的浑浊气场,蒙蔽了他的感知,让他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家宅不宁”案子上,结结实实地栽了个跟头。
王二狗擦拭桌面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直到将桌面最后一点看不见的浮尘抹去,他才缓缓直起一点腰,将那半旧的粗布随手丢在条案一角。他转过身,浑浊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沉静、如此直接地落在云清朗年轻而充满惊悸的脸上。
“香?”王二狗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奇异地平静,“不过是普通的柏木芯,加了点陈年的艾草粉罢了。”
云清朗愕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可……可那烟……”
“烟直,是因为心定。”王二狗打断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点香的人,心若澄明,不为外物所扰,不为私欲所蔽,香火自通天地,烟柱自显清正。心若蒙尘,杂念丛生,再好的香,燃出来的也是乱麻,是污秽!”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云清朗那点肤浅的认知:“至于那孩子的事……你以为我是靠那几支香看出来的?”
王二狗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沧桑的嗤笑,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穿世事的苍凉:“香火是指引,是映照,是天地人神沟通的桥梁,是照妖镜!但真正要‘看’的,是人!”
他的目光投向女人消失的门口,仿佛还能看到她那绝望踉跄的背影:“那女人,进门时眼神飘忽,不敢与我对视,手死死攥着孩子,指节发白,是怕?是护?还是心虚?她哭诉孩子痴傻,眼神却时不时扫过孩子时的犹豫不决!她报孩子生辰时,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和不确定……这些,香火会告诉你吗?”
“那孩子,”王二狗的声音低沉下去,“眼神空得吓人,非痴非傻,倒像是魂魄被什么东西压着、锁着。寻常阴邪缠身,或惊或惧,总有情绪。他呢?一片死寂!像一潭被浓重怨气压住、搅不动的死水!更重要的是……”
王二狗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精光:“当那女人说到‘夜里有时候……’,话未出口便惊恐收声时,那孩子低垂的头颅,几不可察地向远离女人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那是身体本能的恐惧和排斥!他在怕!怕谁?怕这个口口声声要救他的‘母亲’!香火显混沌,是那怨念与女人心底复杂恨意交织出的业障!那孩子,不过是夹在其中的可怜祭品!”
云清朗听得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师父这番话,字字如锤,将他之前那点沾沾自喜、以为掌握了看香门道的想法彻底砸得粉碎!他以为自己在“看香”,师父看的,却是活生生的人!是人脸上每一丝肌肉的牵动,是眼神里每一缕情绪的流转,是肢体最细微的、泄露天机的抗拒!那香炉里升起的,不仅仅是烟雾,更是人心的投影!
“清朗啊,”王二狗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那疲惫似乎浸透了他的骨头缝,“香道,小道尔。真正的大道,是人心,是人性。七情六欲,贪嗔痴怨,才是这世上最凶的煞,最厉的鬼!看不透这个,点再多的香,也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不再看云清朗,慢慢踱到香炉边。那三支奇异的香,已经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火星在香灰上明灭了一下,彻底熄灭。三缕笔直的青烟,也终于缓缓散入空中,只留下满室清冽微凉的草木余韵,无声地涤荡着。
王二狗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尚有余温的香灰,放在鼻尖下,深深地嗅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沾着香灰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眉心。
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悲悯。
窗外,被烈日灼烤的槐树叶,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晃动。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热意的风,悄悄溜进了死寂的堂屋,卷起地上一点微尘,打了个旋儿,又悄然散去。
云清朗僵立在原地,看着王二狗的背影,看着香炉里那层新落的、洁白如雪的香灰。他感觉自己像个站在无边深渊边缘的人,脚下是刚刚被王二狗强行撕开的、深不见底的人性黑暗。那黑暗里翻涌着亡魂的怨毒、生者的恨意、扭曲的移情……冰冷粘稠,令人窒息。而他之前所学的那些观烟辨灰的“本事”,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孩童在海滩堆砌的沙堡,一个浪头打来便荡然无存。
王二狗最后按在眉心的那抹香灰,像一道冰冷的烙印,也烫在了云清朗的心上。那不是技巧的传授,是血的教训——看香,最终看的,是人心鬼蜮。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学着王二狗的样子,虚虚地点向自己的眉心。指尖触到皮肤,只有一片冰凉和汗湿。他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师父那份沉甸甸的悲悯,没有那份洞穿迷雾的澄明,只有无边的茫然和一种沉入深渊般的恐惧。
堂屋里那股清冽的草木余香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却再也无法驱散云清朗心头盘踞的寒意。这香气曾如利剑刺破混沌,此刻却更像是对他无知的无声嘲讽。
窗外的蝉,不知何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嘶鸣,一声声,单调而执拗,敲打着闷热的午后。
敲门声再次响起,刚才走了的女子又折返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