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民警的心目中,一直认为自己是在为监狱事业的发展积极贡献着。我不知道,这种理念的产生,是不是源于他们的上级领导的教育和灌输?抑或是,来自于国家管理的理念?但在我看来,如果国家将监狱作为一项事业在发展,实在应当作为执政者的一种耻辱!
一个国家的犯罪率居高不下,并不应当作为国家管理的功绩。而恰恰证明了在国家管理中存在着诸多的问题。譬如,贫富问题;两极的分化问题;国家财富的再分配问题;国家没有很好的利用经济杠杆的调节问题;教育的缺失问题!诸如此类的诸多问题,才引来人们的心理不平衡,才引来了犯罪率的居高不下。
国家应该首先从自身的管理上找准矛盾的结症所在。才能大大地降低社会的犯罪率。而不应该单纯地用法律的手段将事情作简单化的处理!简单化处理的结果只会加深社会的矛盾,并不能让社会达到和谐的目标。这是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都能看得到的问题。只是我在狱中多年,对这个社会矛盾的领悟可能更深一些而已。
全国有几百座监狱。据报载,每年关押的人高达800万人之多!光被关押的人就达800多万,那么,因为这800多万人的被关押,在精神上受到的伤害的,又有多少人?虽然,这800多万人中,确实绝大部分人是咎由自取。国家不得不给予惩处。但是,惩处的目的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惩处吗?如果,仅仅是为了惩处,岂不是本末倒置了!这本末倒置的结果,受伤害的不仅仅是被关押的人及其家属。国家难道没有受到伤害?
几十年来的国家治理,似乎从来没有摆脱过监狱的这种管理模式。只是几十年前的全国像一座大监狱,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分化成了许许多多的小监狱而已。这种现状是可悲的。但是,相关的那些部门,却仍在为监狱事业的发展孜孜努力着!国家的法律可以置之不理,可以制定许多适应本部门的一些规定。为了本部门的利益,可以随意设置一些条条框框。
监狱以保持劳动力为前提;法院以创收为目的;公安和检察部门从罚没款中分一瓢羹。这难道不是一条互为因果的利益链?在这样的利益驱使下,还有什么光怪陆离的丑恶不能产生呢?丑恶的产生是正常的。也是司空见惯的。不产生倒成了异端!这才是构成社会的丑恶的本源!而且,这个丑恶的产生在某种程度上还得到了国家的支持,成了国家治理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是国家的可悲。
我在写作《百年梦魇》中思考,这种思考带给我的是心灵的震憾!
中队时时有新犯来,也时时有刑满的囚徒走出高墙。我无法体会走出高墙的人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有多少对社会的仇恨和失望?国家为什么不从这一份失望和仇恨中总结一些治理国家的得与失呢?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800万人的关押,若论水的话,恐怕也足以载动舟,也足以覆舟了吧!谁知道,这和谐的表面下,会不会早已暗流汹涌?
那一批的一个新犯,被分配睡在我的上铺。邻省人,常年在这一带打工,年轻而瘦弱。晚上的呼噜声,让我毛骨悚然。不是因为响,而是因为怪。因为我一直在写作,入睡时,睡得很沉,醒的时候却比较早。怪声弄得我不胜其烦。这常常中途突然停止的哨声,显然不单单是扰了我一个。
他的鞋子又臭得惊人。上面是呼噜声扰耳,底下是臭鞋气入鼻。臭鞋倒是在我的要求下,每晚他自觉地拎去晾衣间了。呼噜声却也让同监室的其他人忍不住了,纷纷要求将他调离。他终于搬去了其他监房,在小厅里等待出工时,我问他,是不是患有甲亢?他说:
“你怎么知道?”
我说:“你的眼睛明显是患有甲亢的人,而且,你的病已经很重了!你应该去向警官要求去看病,你的病还真不能拖呢!”
他说,他已经向警官报告了!一段时间后,他跟我说,他的双脚很肿,一直不能消退。他与我同在一个生产小组,活不重,只是得长时间站着划线。我问:
“站的时间长了,腿也会肿,早晨起床时,肿有没有消退?”
他说:“没有消退,而是越来越肿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俗语说“男人怕肿腿,女人怕肿头!”我说:
“不是让你去向警官报告,要求去看病嘛!”
他说:“已经报告过了,但是,警官说,没时间!”
我说:“有病是不能拖的,怎么说没时间!你刑期还有多少时间?”
他已经没有多少天就要出狱了,看来是因为他行将刑满了,所以,警官是不打算再让他去看病了!我说:
“你记住了,出狱之后的第一件事,你便立即去医院,你的病真的不能再拖了!”
我已看到了他脸上有了不寻常的黄中带黑的死亡的气息。但我不能跟他明说。只能如此告诫他。第二天,我在工厂干活时,警官正站在我的作业台附近。我跟警官说起了他的病,说:
“他的病可能不能再拖呢!”
我也只能讲到这个度了,难道我还能说:“看他的脸色,恐怕死亡已经临近?”
这不是有些危言耸听嘛!我哪里敢造次!但是,他依旧在那儿忙活。
几天之后,他终于支持不住了。中午,他端着不锈钢的脸盆去打菜时,终于倒在了地上。被人扶了起来。他还坚持着端着一脸盆的菜去小组分菜。菜没有分完,他又倒下了!同小组的人只得去报告警官。警官这才将他送去了医院。一送到医院,监狱的医院哪里吃得消看他的病,赶紧将他往省城的医院送。还没有到省城,他便死了!
他的死,引起了监狱的重视。也让中队的警官慌了手脚。又是找人谈话,又是找人做笔录的。我也是他的连号包夹人员,我总以为,找我做笔录是必然的。我正盘算着该怎么说呢!
我知道,他死了,找人做这些笔录,必然是为了推卸中队警官的责任!我打算,如果找我的话,我必定会实话实说,他是有病得不到医治,才死的!这件事情,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虽然,我知道,我实话实说的话,必然会给警官留下很不好的印象,对我是不利的!但是,如果我也按照警官先安排好的说法去讲的话,我的灵魂肯定因此得不到安稳!死者在天之灵也罢,或者已经入地狱的魂灵也好,不见得会因此怪罪于我。但我总得先让自己的灵魂能安稳!
警官并没有找我做笔录,显然,他们也心有顾忌,巴不得我不要知道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后来的处理,据说是,以监狱付给了死者的家属一万元作了结。一个人的生命最后终于以这样的价值体现了。
监狱的关押在作调整。那个老弱病残中队也被调入了这个高墙内。我问医院的囚徒医生,某某某是否也已来这里了?某某某就是小城东邻那个县的原任国土资源局长。从我原先的那个中队调入老弱病残中队。囚徒医生告诉我,某某某早走了!我很诧异:
“怎么,假释了吗?”
“死了”!他说。
“怎么可能?三月份我还碰到他的!”
“四月份就死了!死在省城的医院。”
中队又来了一位同是小城的囚犯。与我算是正式的老乡了。他是因致人重伤入狱的,一听就是一个混社会的人!我在他面前,已经属于上一辈的人。我没有跟他细说我的经历。他对我的名字也是陌生。毕竟我已离开小城这么多年。但是,从他的口中,我倒是听到了一些小城的事情。他提起的那几个,都应是我熟悉的。
他告诉我说,某某在小城东邻的那个港口镇办了一家资产投资公司,注册资金一千万元。交给了他的那个马仔打理!看来,那家小城有名的娱乐场所,在我上次的举报之后,确实已经关闭了!怪不得小城经侦支队的那个警官会对我说:
“等你出来时,你举报的这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看来,他确实有离开小城的打算了,他的父母的坟茔在这个港口镇附近的山上,他是连守墓人也物色好了!新犯告诉我说,小城现在有一个青海帮,这些人都听某某的马仔指挥!我并没有去点穿其中的关节,这哪是听那个马仔的指挥,压根儿就是其某自己在背后操纵!狗行千里,怎么可能改得了吃屎的本性!
他还告诉我说,某某某已死了!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某某某的年龄应该与我相仿呀!他怎么会这么早就死了呢?我问,是得了什么病死的?他说,好像并没有什么病!这怎么可能?大概他也不了解内情吧!
某某某的一生虽然不长,但也算是什么滋味都尝遍了!出狱之后,找我写了一份证明。要求收回他在我原来工作过的乡镇征地预付的五十万元钱款。有我出具的证明,应该是收回了吧!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他出狱之后新娶的,却不能白头偕老,也算是一件人生的憾事了。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的假释事,监狱仍然以种种理由拖着。其实,我是知道他们拖着的原因的。他们知道我掌握着监狱截留资金,贪污和私分国家资产以及虚开增值税发票的秘密的。这么长时间了。我的家人没有丝毫的反应。显然,在监狱的人看来,只要控制住我,不让我将里面的事情捅出去,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怎么可能给我呈报假释?
我的《百年梦魇》已经收尾。原计划的上下两卷,经过半年多的辛勤写作。我终于写成了“青红皂白”四部八卷。这四部书的写作,几乎耗尽了我的全部心血。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我已经坐在了饭桌前,戴着老花镜,就着微弱的灯光,伏案写作,每天晚上,我不再看电视,手捧着那个硬面本,在小厅里埋首在我的回忆中。
夏天的季节,有短暂的午休,我从来没有在床铺上休息过片刻。这短暂的午休时间,对于我来说,实在太珍贵了。我哪里肯让它白白地流失。《青杏》,《红鸾》,《皀铁》,《白日》,终于从我的笔端流出。我已完成了我坐牢时期的整个写作计划。我此生已再无遗憾!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是要完成我的最后一役了!我设法通知我的家人,立即启动我早已安排好的程序。该是我破局的时候了!
作者:胡杨木
2015年9月写于狱中
2017年6月修改于家中
2018年6月再改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