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像是当年我家还在妻子的厂宿舍的那个房间。妻子告诉我,房间漏得一塌糊涂。我看看房间的四壁,似乎确实都是湿漉漉的水迹。但天花板上并没有水滴落下来。我走去楼上的那户人家看。楼上住的那家人家,居然是我现在的家的楼上那户人家。我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跑去这家的卫生间,便看见这户人家在卫生间里挖了一条沟,水正在沟里哗哗地流。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和她的母亲正蹲在那条沟边洗衣服。我很气急,责问她们,卫生间里怎么可以挖沟呢?而且,水居然直接放在了沟里!她们仰着头,朝我笑。似乎觉得这样放水很好玩。我见跟她们说不通,只能走到屋外的院子里,闷闷地坐在一把矮矮的竹椅上。我又回去了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妻子衣服已经脱光。举着双手在干什么?变得十分高大,胸脯硬硬地竖着。我虽仍有些疑惑,这身子似乎并不是我妻子。但意识中,我却知道这就是妻子。边上有人在看,我抱住妻子嚎啕大哭……
书稿的文字修改量实在太大了。我修改的指导思想,又是刻意增加细节。而且,又得考虑前后的照应。这使得我的精神压力特别巨大。出工之后,我已没有了足够的时间。除了晚上在睡觉前有短暂的时间外,我根本没有时间握笔。
尽管我已与电视机绝缘。但是,哪怕是打开文稿,我只能改上一、两个字,我也必须得将时间紧紧地攥在手中。文稿的修改进展缓慢,尤其是越修改到文稿的后半部分,已经扯出头的主线、副线、支线、岔线,所有的细枝末叶都得渐渐收头,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窘境了。
我得想办法争取一些时间。倘如没有充足的时间,看来,我的修改还真的要流产了!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局。我必须得一鼓作气地将修改任务完成!否则,我还真对不起写作时的那一份呕心沥血了!
偏偏那段时间中队的事情格外多。大概是因为中队的领导大换班子之后,新的领导都急于要表现自己。这对于他们,是一个适应的过程;对于我来说,又未尝不是一个适应的过程。一到晚上,总会召集全体服刑人员点名。别的囚徒抱怨又没有电视看了。我沮丧的是又浪费了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正因为产生了沮丧,我对警官的点名,产生了抵触和排斥。这在我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以往的点名,我总是以很宽容的态度待之。警官的年龄,毕竟都还年轻哦!想想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开会发言,不也是常常没话找话嘛!年轻人谁不是在这种没话找话的紧张中逐步走向成熟的?谁不是在这份说了前一句忘了后一句的尴尬中渐渐变得老练的?
“欺老、夸小,骂中年”。这些警官,毕竟还正处在被人夸的年龄,岂能求全责备!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责怪错一个人,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以宽容的心态对待一切,就能看出他们的稚嫩和天真!但是,因为自己被缺少时间所困扰,我变得越来越烦躁。一听到要点名,我的情绪便会变得极不稳定,虽然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我知道,我克制不了多长时间了,心中的怒火迟早会爆发出来!
还好没有等到那一天。我想起了在省城医院开刀住院时,医生跟我说过的一句话:
“给你打的三根钢钉,是国产钢钉。一年之后,必须来开刀取出。时间拖得太长的话,钢钉会生锈的!假如你用的钢钉是进口的话,就不用再来受这份罪了。”
当时听了这话,心里还在嘀咕:家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呀!进口的钢钉不就比国产的钢钉贵几千元钱嘛!为什么不用进口的呢?现在看来,用国产的钢钉,不完全都是坏事,也有好事哦!至少,我有理由再去申请开刀了。去开刀,必须得住院。这一住院,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我不就争取到了嘛!去取接骨的钢钉,这是再充分不过的理由。
我向监狱提出了申请之后,在监狱的内部医院里拍了x光片。看来,x光片的影像结果确实令人担忧,如果钢钉确实生锈了的话,很可能会导致股骨头坏死,显然,这也不是监狱所希望看到的。股骨头坏死,意味着监狱将花一大笔费用为我更换人造股骨头。对我是一个伤害,对监狱未尝不是一种经济上的巨大损失,这本账谁都会算。
我在省城的那个医院第一次住院时,开了刀之后,监狱就想接我回去。第一次来接我的时候,一算住院费用,竟超过了万元。而且,外请专家开刀的费用,还是我家人自掏的腰包。来接我的警官钱没带够,支票医院又不收。不收的理由是,监狱总是会赖账。最后以监狱自产的茶叶抵冲病人的住院费用。这让医院吃不消。
监狱自产的茶叶确实不能让人恭维。清一色的老叶,加上一节一节沉沉浮浮的细枝。绿茶的汤色如同红茶。这样的茶叶怎么能让位于省城的医院接受得了?医院虽小,医疗水平也不高,但毕竟是在省城,全省这么多的监狱,统一的就医点。档次摆在那儿。
大概是客观上有这么多的原因,才让监狱毫不犹豫地送我去省城的医院取钢钉。我提出申请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能争取到修改文稿的时间。我自然得带上我的打印稿。
一年多之后的医院几乎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在进门的大厅后,新设置了一排预诊间。上一次的来去,我都躺在担架上。入院的手续并不需要我自己去办。第二次来就不同了,入院手续得由我自己去预诊间办理。一切如仪。抽血、拍片结束之后,我被送往四楼。
当电梯在四楼的那一层停下时,我以为又会去北区。心中顿时产生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同电梯有一位女囚徒。穿着病人的囚服,剪着齐耳短发,身材小巧,脸色苍白。由两位女警官带着。也不知生的是什么病。她抬眼朝我翻了翻白眼。我只是漠然地瞟了瞟了她。
我并没有去北区,而是去了东区。东区的面积显然比北区大了许多。北区只是一个两间打通了的大病房。东区则有一排病房,中走廊。朝南是病房,朝北是洗漱间,卫生间,特检室等等。其实,刚走进走廊。朝南和朝北,仅仅是我下意识的感觉。城市里的房子,朝向往往不太让人分得清。
我想当然地认为,既然被叫做东区,我一走进走廊,自然是在朝东走。我右手这边的病房自然朝南。我左手这边的洗漱间,卫生间自然朝北。看来,病人还挺多。每一间的病房都加有床位。很拥挤的样子。我并没有被安排在加床上。我的铺位边有一个床头柜。这深合我意。将带来的生活用品简单地归置了之后,我便将文稿摊在床头柜上,开始了我的修改。
也许是因为我新来。也许我的行为在其他的病犯面前有些另类。同病房的人问长问短的话,似乎并不想停下来。这让我不胜其扰。但我不耐烦的表情又不能在脸上露出来。我只能尽可能地回答他们的提问。这也算是一种磨合吧!
人以群分往往是从第一感觉开始的。同一间病房的人,除一人与我来自同一个监狱外,其他的那几位都来自别的监狱。同一个监狱的,来自于别的大队。相互介绍之后,并没有那种来自于同一地方,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原先在机关工作,脸上带有一种天然的优越,这种让我能感受到的优越拉大了我跟他的距离。我没有跟他说,我原先也在机关工作,我宁肯让他知道,我只是一个商人。讲那些对于我来说,已经远离了我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但是,商人的身份,却是不得不讲的。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上,总得有一份赖以生存的职业。否则,我岂不是成了无业游民了?
其实,被人当作无业游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这样的环境中,谁会去在意人家原先是做什么的呢?看来,在我内心深处,还是有那种自我表现的意识存在着的,只是人家表现得显现了一些,我却表现得隐晦了一些。“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来自其他监狱的,倒也都是本省籍的 ,这多多少少地让人产生了一些地域上的亲近。靠我右侧临窗的那一位,来自于本省的那个多山的地方,这是国民党军统少将戴笠的故乡。
戴笠这个人物。在我的印象中,总有一种神神秘秘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对于我来说,他只是一个历史人物。也不知是因为,他从事的那一份工作,带给了我那一份神秘?还是人们讲述他的故事的那些书籍,在讲述中夹带着的那一份神秘,让我产生了这样的一份感觉?这种神秘的感觉,让我对他的出生地和从那儿出来的人都有一份天然的好奇。
他告诉我说,他是因为滥伐树木,被判有罪的。我随意问他:
“你干吗要去滥伐那些树木呢?”
谁知这随意的一问,却引出了他许多的话来。他说,他办了一个养殖场,专门饲养肥鹅。养殖场内,有鱼塘,有圈养肥鹅的场地。他原先也是在机关工作的,在涉农部门。在机关里待得烦了。才去自己经营的。
我不知道他嘴中的“待得烦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与我当年离开机关时,抱有相同的心情?我不敢开口去问,我生怕我一问,越发让他不能收住话匣子。但是,我不问,他照样仍在叙述他的事。
他说,他的养殖场就办在山脚下。山的那边,山连山。我听懂了他的话。他的意思是,他的养殖场办在群山的边缘。他说,养殖场靠山的那一侧,连着山上的树林。树林里有许多猴子,总会借着树枝荡进他的养殖场里来了。他是想将养殖场边上的那些树木砍了,腾出一条空地来,这样,山上的那些猴子便不会荡进他的养殖场里来了!
这显然是一句托词。是在为他的砍树寻找一个自以为正当的理由。我明白,他跟我说这些山里的猴子的真实意图。也许,他在法庭上也是如此为自己辩解的。但是,这样的辩解,显然并不能开脱他滥伐树木的罪责。
只要看到过猴子,谁都会知道猴子的攀爬能力。猴子利用这些树枝荡进他的养殖场,是因为猴子觉得这样荡秋千一般地进入养殖场比较好玩。猴子天生便是一种喜欢玩的动物。没有这些树枝,哪怕围墙砌得再高它可能也会想方设法地进入养殖场。
他说,他其实并没有砍几棵树!他原在涉农部门工作。他怎么会不知道,没有经过批准,擅自砍树会带来的严重后果!这是有人在故意搞他呢!是看他办了养殖场之后,生意做得红火了眼红呢!这倒是有可能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怕出名,猪怕壮”哦!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落在他的眼中却不啻是对他的说法的认同。他兴奋了起来。问我:
“你知道,我圈养肥鹅是干什么用的吗?”我笑而摇头。“取鹅肝!”他的神情有些得意,“你知道,这鹅肝是干什么用的吗?”
我有些茫然。但我想当然地内心嘀咕,不就是为了吃嘛!难道还能将鹅肝移植到人的肚子里?他问:
“你吃过鹅肝酱吗?”
“这倒没有!”我说。
我只知道这是法国的一道名菜。与鱼子酱几乎同名。他说,他取的鹅肝,全送往城市里的大酒店,给他们做鹅肝酱的!哦!是这样啊!这倒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一项养殖业哦!
他说:“饲养取鹅肝的肥鹅是一份技术活!”
他告诉我说,他饲养的那一对种鹅还是专门从国外引进的呢!通过了这一对种鹅,他现在已经繁育了一大群鹅!必须不断地繁育,才能连接上不断地宰杀!我有些困惑,一对种鹅,繁育成了一大群鹅,这一大群鹅又在不断地繁育着。这不是彻彻底底地近亲繁殖嘛!难道动物的近亲繁殖,品种会越来越差的理论,在鹅的身上,是一种例外?
我听说,竞技场上的马,要讲究纯种。纯种的马,讲究的是高贵的血统。有着这高贵的血统,马才能保持那一份高贵和优秀的品质,只是纯种的马毫无例外地都患有关节炎。如同纯种的宠物西施犬一样。据说,纯种的西施犬,都存在有色盲的毛病。
那么,人类呢?社会世风的江河日下,人的素质越来越差。人心不古的根源,是不是人类本能地排斥近亲繁育?将近亲交配纳入乱伦的道德范畴。才造成了当今的身体素质是越来越好了!但思想素质却是越来越差了?不过,思想素质的好与差,确实也是一个呈流动状态的评判标准。在这个时期被认为是良好的道德操守,到另一个时期,或者放在另一种时代背景下,不见得会有一份好的评价。他说:
“把鹅养成肥鹅,才能让鹅长出高品质的鹅肝。”怎样才能养成肥鹅呢?他说,“要对鹅进行填食!”
对鹅进行强迫性填食,我知道。在我小的时候,宅院后面的街邻家也常常会养鹅。总有看到街坊抓住鹅的头,让鹅匍伏在地,掰开鹅的嘴巴,将搓成一团一团的米糠塞进鹅的嘴中。一团一团的米糠让鹅的长脖子长上呈现一个接一个的大包,街坊便用另一个手,将大包捋进鹅的嗉囊中。鹅常常会被填食得站都站不起来。
我那时,总会蹲在一边,耐心地看街坊的填食。街坊告诉我说,鹅只有通过填食,才会长得更快一些。鹅总会睁大无助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鹅到底在想些什么?鹅不肯自己使劲地吃,是不是它早就知道了它长大之后,会必然面临的命运?
“只有对鹅每天进行填食,让鹅走不动路,鹅才会长出肥肝!”他说。
我不禁想起,在幼年时,父亲总会在初秋的时节,买来几只半粒子大的阉鸡,将它们关在直不起身子的低矮鸡舍里,只有喂食的那个槽前,才透进一丝光线去。到了春节的时候,才会打开鸡舍。让关鸡们重见天日的时候,也是它们将被宰杀的时候!通过这种方法养大养肥的阉鸡,肉质特别鲜嫩。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办法可以无所不用之极哦!
“填食的食物是很考究的”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得加鱼粉,加鱼肝油!既要给鹅增加蛋白质,更要给它增加脂肪!这样养出的鹅肝才能又肥又嫩;而且,更加大,份量足!”
份量足应该才是他最关心的!我暗暗自忖,他卖给大酒店,必定是论斤卖的,不见得会论个卖!如果论个卖的话,他会去费这么大的劲吗?商人重利,这是他必然的选择。
“其实,酒店收鹅肝,首先要看的是肝的品质!”他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
我不禁歉意地朝他笑笑。所谓的肥肝,不就是人常患的那种富贵病,脂肪肝嘛!人患有脂肪肝,会带给人其他许多的疾病。通过填食,不断地将鹅用人工的方法将其催肥,却是为了获取它的那一副病肝!人们食病肝以为美味。这真让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我也患有脂肪肝。那还是在乡镇工作时,陪酒和摆脱不了的应酬惹下的祸!酒精性脂肪肝,让我身体的体质越来越差。这样的美味病肝,我敢去品尝吗?!
“宰杀肥鹅,是一项很费劲的活!”他说,“鹅不能被惊吓。鹅一被惊吓,胆汁便会渗透到肝上去!肥肝上呈现出那种浅绿色的胆素,肝的品质就下降了!而且,肥肝的表面,不能有一丝的破损!有划破痕迹的肥肝,酒店根本就不收!”
人们总以“肝胆相照”形容朋友之间的那一份患难与共。鹅要在不被惊吓的情况下被宰杀,这确实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是动物,它必然会有那一份灵性,面对死亡时,它能不感受到这一份死神的突然降临?面对屠刀,它能不惊吓失色?只是宰杀的人无法体会到它的那一份惊吓吧!或者是鹅们还来不及将它们的惊吓显示出来,它们已经命赴黄泉了!
也不知等待动物的另一个世界,是不是跟人类一样,有一个上刀山,下火海的地狱?在阳间的动物已经承受了这一份上刀山下火海的炼狱之苦,应该再不会去忍受这二茬罪了吧!
我的思绪,随着他的讲述“忽”地飘了开去。似乎有些不着边际。人能做到大义凛然,鹅却没有什么“大义”可以让它去凛然。但对人来说,还有“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一说呢!鹅之临死,能不使劲挣扎一番吗?
“宰鹅只是为了取鹅的肥肝,一次宰杀,总不会只有一、两只鹅吧!”我问,“难道你每次只送一、两副鹅肝去大酒店?”
“当然不是!”他说,“我有一辆冷藏车。一次宰杀肯定是成批的,每一副鹅肝都必须得用保鲜薄膜仔细包好,放在冷藏箱里。再将冷藏箱码在冷藏车里。然后按着订购的城市和酒店送。”
“那些鹅肉怎么办呢?”我问,“一只鹅,只取一付肝,鹅的身子和其他的一些内脏呢?”
“一副鹅肝已让我有得赚了!”他说,“其他的东西,已经无所谓了!自己能吃的,吃一些,不能吃的,便送人了!” 好大方的口气!
我笑道:“这样好了!今后,其他的那些东西,包给我来处理好了!”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说:“这鹅的肉,实在是太肥了!煮这些鹅肉,锅子里总会飘着寸把厚的一层油!”
我说:“可以把它制成鹅肉铺呀!用这样肥的鹅肉做成的肉铺,肯定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这倒是没有想到!”他说,“批去肉的鹅架放在菜市场上卖,五块钱一个,大家都争相购买呢!”
“是啊!”我说,“你做的这门生意,还有许多的副产品可以开发呢!比如鹅掌!比如鹅脖!鹅掌本来在中餐系列中就是一道名菜!这么长的鹅脖,在休闲食品市场上,肯定会有广阔的前景!你可以开发出一系列的产品呢!”
他思忖了片刻,说:“你喜欢写作,出去之后,到我那边去吧!我给你搭一间木屋,你就专门在木屋内写作!我那里山明水秀,肯定是最适合你写作的环境。”
“好啊!”我欣然应道,“我倒还真得希望能找一个这样的世外桃园呢!让我能静下心来潜心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