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晃动着。天是乌云翻滚的景象。我似乎已感觉到大雨即将来临。但我并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像是希望看到大雨倾盆的那一幕。风来了,风将广场边上的树吹得弯下了腰。树枝摆动,像是翩翩的群舞。天空中划过了一道闪电。隆隆的雷声中,乌云已经幻化成了一条巨大的龙。这是一条须鳞怒张的黑龙。张开的鳞片内,我看到有亮光闪出。似乎龙身上的黑色,是被人涂淋上了墨汁。黑黑的墨汁仍在滴落。龙降落在了广场上,正朝我点头摆尾。像是在示意让我过去。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过去。却发现有许多人正朝我围了上来。我只得朝龙跑去。龙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怒张着的鳞片似乎被它压平了不少。我骑上了龙背。龙终于腾空而起。我心中似乎有一些快乐。却不料手板着的龙角突然松动。我一失手,人便从高空掉了下来……
监狱的春天其实很短。短到我还没有来得及品尝春的滋味,夏天就来了。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警官为了让囚犯耗掉春天带来的太多精力,才让夏天提前降临的。先是起早贪黑地出工,所谓凌晨鸡叫出工,晚上鬼叫收工。再是没日没夜的加班。星期天是基本没有的。一直据说是要赶着出货呢!但是,我总觉得监狱的手法还是不够老到。想来是书读得少了的缘故。
在我上小学时,便有一篇课文,叫做《半夜鸡叫》。是一位名叫高玉宝的据说是文盲的人写的。我一直感到奇怪的,不是老地主居然能让公鸡在半夜时分打鸣,而是一个文盲居然能够写出如此煽情的书来。老地主天天在半夜时分让公鸡打鸣。倒也确实够鞠躬尽瘁的。问题是那些长工,居然都不能夜观天象,识出个子、丑、寅、卯的时辰来!
在狱中的囚徒自然不敢想这么多,他们只听从哨子的指令。便行尸走肉一般地起来,洗漱、吃饭、出工、收工,然后洗漱,然后睡觉!管它三星当头,管它皓月高悬!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确实还是糊涂一些好!糊涂了,日子便在忙忙碌碌中溜走;清醒了,不是反倒度日如年了嘛!
不过,说警官读书得少,也实在是冤枉了他们。至少,马克思的《资本论》,他们肯定读得十分精通。不然,何以能对《资本论》中的剩余价值理论,学得如此地融会贯通,出神入化?囚徒的劳动改造,当然不能与剩余劳动时间创造的剩余价值类比。服刑人员的时间,并不是服刑人员自己的。国家的星期天休息日也概莫能外。没有剩余劳动的时间概念,自然就没有创造剩余价值的概念!何为剩余?何为必要?
在监狱,没有剩余,只有必要!这能从张贴公示的规定每日劳动时间表上看得出来。每日规定的八小时工时制,延长到十三小时又如何!公示归公示,实际归实际。谁去跟你在事实上作扳驳!最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几乎每个星期都没有休息日,又每天的劳动延长了这么长时间。最后统计的结果,所有服刑人员反倒欠了监狱许多个劳动日。我一直以为的,监狱的手法还是不够老到,确实是冤枉他们了!岂止是不够老到,简直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厚顔无耻的地步了嘛!
这就如同墙上贴的每周一张的伙食安排一样。在入监队时,吃了一年多的看守所伙食之后,总以为到了监狱,伙食会好一些。至少,总还有一些新鲜的蔬菜吃吧?早晨是红薯或紫薯。是泡在泥浆里的红薯和紫薯。红薯的香味倒是诱人,但沾了泥浆如何下咽?我长这么大倒是从来也没有见过番薯还有紫色的。不要说没见过,压根儿,就是听都没听说过的。初一见下是惊奇。只知道有红薯、白薯,居然还有紫薯!但味同嚼蜡的感觉,却是让人倒了胃口。就算是倒了胃口,也得使劲吞下去呀!干涩的喉咙,却怎么能下咽,只能像鹅一般地伸长了脖子。才感觉那一团干涩的东西沿着喉咙慢慢地顺了下去。
伙食的缺油是意料中的事,不是有个叫迟志强的在唱:“每天啃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点油”吗?地处竹乡的监狱,倒没有见到窝窝头,但捧着一根老玉米,像狗熊那么啃着,当作一餐却是常有的事!饭是大米饭,在不锈钢的盘子里蒸的。一个监房十六个人一盘饭,划着分。不够倒是可以加上一、两块。一板饭上浮着一层霉点。也不知这些米是哪个年代的!但是,不管哪个年代,撇去了这些霉点,好歹还总是米饭!总能填饱空空的肚子,还有什么可以抱怨得呢?
伙食的安排在墙上的告示是让人眼馋的,但打在饭盒里的,却是倒人胃口的。红烧肉大多是猪头肉。我真不明白,哪来的这么多猪头!而且,是毛没有褪尽的猪头。胡乱剁成的一块一块猪头肉上,黄色的毛倔强地成片直立着,是不是,猪也在感慨屈死的无辜?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猪的牙齿,居然会像喝茶抽烟的人的牙齿那样,有着黑黑的牙垢!
到了劳动的监区,我以为劳动创造了价值,伙食总也会适当地改善一些。其实不然。生产监区的蔬菜中,照样有泥沙。俗话说得好:“冬吃萝卜,夏吃姜,有病不用找药方”!萝卜倒确实是常备的蔬菜,不仅仅是冬天吃,春天也吃,夏天也吃;一直到秋天了,应该是种萝卜的时节了,已经连了筋的老萝卜,照样还在吃!姜却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只有发生了流行性感冒了,隔离治疗的人越来越多了,劳动力已经缺乏到足以影响生产了,才见有姜茶担上来。
最夸张的便是那红烧鱼了。凡是伙食中有鱼的那一天,不管是鲢鱼,还是带鱼,猫肯定是逃得影踪全无。从厂房走去监房,再见不到一只身姿曼妙,走着猫步的身影了。监狱多猫。也不知这么多的猫全躲到哪儿去了!太臭了!连猫都已经退避了三舍。如果说,在回监房的路上,还不能确切空中飘来的怪臭味是什么味的话,那么,只要一路上,不见了猫的踪影,你就会知道,有什么佳肴在等待着你!
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坐牢就是这个样子!我一直安慰自己说。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我不知道,这一句俗话说的恰当不恰当?猪狗食肯定远远不如猫食。不然,猫为什么会逃之夭夭呢?
在夏天刚刚给我灼热的感觉的时候。那天,突然通知正在厂里干活的我,随警官一起回监区去。我也不问,为什么让我回监房去?在监狱呆了半年多了,我已学到了许多。不该问的绝对不要问,就算是我问了,警官也不见得能告诉我的。如果,能告诉我的,就算是我不问,他也一定会很快地告诉我!到了监房之后,他让我整理好自己的个人物品,说是要送我去六大队。
我知道六大队不是那么容易调过去的,那里聚集着原先官场上的那些人,主要从事教学管理工作。天上怎么会掉馅饼?而且,正好砸在了我的头上?据囚犯中的私下传言,不送五、六万元钱,想调六监区连门都没有!莫非,我家里托人走关系了?不太可能啊!我妻子没有这个能力,我女儿没有这份阅历,我小弟?似乎更不可能哦!抱着被子,背着包裹,我随警官去了六大队,一路猜测,一路忐忑,其妙莫名。
已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小城的那个服刑的水利局前副局长接待了我。帮我整理好了物品。整理好了床铺,在吃饭时,才跟我说:
“好了!总算把你调过来了!这次将你调来,我们是按照程序走的!我们向中队建议,中队向大队报告,大队又正式向狱政支队提出了书面报告,经狱政支队批准之后,才办的手续!”
哦,是这样啊!我心中的疑团才算解开。
下午,随着他们去教学楼。说是让我接管三大队的大帐。原来管这一块的大账的,是本省一个县的原民政局长,他要假释走了,让我接他的班。看来,馅饼是真的砸在我头上了!我正在办理接手手续呢,上午送我来的警官又来了。他说,要带我回原大队。我脱口问道:
“这是为什么?我上午刚来,下午就让我回去?”
他说:“我怎么知道!领导说让我来带你,我就来带你了!”
怎么?砸在我头上的馅饼,居然也给人抢走了?我朝那位前副局长看看,他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和无奈。我只得跟着警官走。重新去整理好个人物品,将它们抱着,背着回到了原来的中队。
这是一个让我莫名其妙的插曲,却让我感觉到了我在监狱中仍然碰到了那只无形的黑手。我没有去向中队长询问个中的缘由。不是没有好奇心,而是不屑于!我知道陷害我的人在这个监狱有关系。而且,我也知道他的这个关系是在他的手下替他来坐牢之后建立起来的!那么这个关系究竟是谁呢?能将经狱政支队批准了的事一举推翻!
看来,来头还真是不小哦!我不禁联想到了我刚到这个中队的时候,是让我剪线头的。相对来说,剪线头,总比做机位工活儿轻松了许多。但是,没有多长的时间,便让我去踩缝纫机了,踩缝纫机就踩缝纫机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很清楚,囚犯到了五十岁,规定是不允许踩缝纫机的!五十岁我已在左近!我又没有什么可怕的。
踩缝纫机时,我被分配去的那个生产组的组长是小城东邻的那个县的人。也算是我的半个老乡。也许是警官中有人关照,也许是出于半个老乡的情面。他也没有给我下达什么任务,或者是,他很清楚,就算是给我下达什么任务,我也肯定不会完成。与其是弄得大家都尴尬,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我虽然是在踩缝纫机,但实际上,我干得的话,比剪线头还轻松。
在监狱呆了一段时间,我也渐渐地学会了装假。一副手忙脚乱,忙忙碌碌的样子,让日子从我的指缝间流走,也从警官的眼皮底下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