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国演义》,当然不能当作读历史,但《演义》毕竟为我打开了描写那段历史的长卷,而且是以文学的笔触叙述的历史长卷。我看到了真实的或者说是带有作者的主观意识的历史经过了小说家的演绎之后的形象,也看到了经过我父亲再演绎之后的形象。也许,父亲的演绎已经建筑在说书人或者其他人的无数次演绎之上了。
《三国演义》讲述了三国时的曹操、刘备、孙权逐鹿中原的历史场景。在逐鹿过程中的那种权谋和机窍百出,一副活生生的阴谋大戏。阴谋成就了历史,阴谋也成就了逐鹿者的人生。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看来阴谋者必能位登大宝,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诚信和克己复礼,是如此地南辕北辙哦!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明明是阴谋铸就了历史,却偏偏要求世人讲诚信、克己复礼?难道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并没有王者的思想,并不懂得“成王败寇”的道理?或者干脆就是说一套做一套才是人间的真理?这真是历史铸就的乱麻!
从人物描写的角度来看,对《三国演义》我一直有一种塑造上的拙劣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缘何而生,但是书中人物要么一以贯之的好,要么一以贯之的坏,实在是太脸谱化了,反倒让人感觉到了不舒服!常常听人说:“有些人的身上,是三分魔鬼、七分天使,有些人身上是七分魔鬼、三分天使。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就在于魔鬼与天使在人的身上所占的份额。”
区别好人与坏人有如此地简单吗?任何人都会竭力隐藏魔鬼的一面和尽量展示天使的一面,谁会将魔鬼的一面堂而皇之地示于人?不到利益的关头,谁能看出人性中的魔性?“王莽谦逊未篡时”,谁能想到谦谦君子王莽最后会篡位?所以,人是复杂的,文学描述的真实应该将这种复杂性真实地展现出来。如果不能将这种复杂性真实的展现出来,任凭故事的情节再铺陈得跌宕起伏,也总归是失败。
历史人物的标签,不是随便可以贴的。一被贴上了标签,人类又喜欢以讹传讹,会冤枉了多少无辜的前人?曹操一直被勾勒出了一个白脸奸臣的形象,实在是对历史的反动!关羽一直被神化,难道不让人啼笑皆非吗?我不知道,一直是“义气”化身的关羽后来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商人招财的财神了?莫不是在暗示,招财的前提是要“义气”为先?其实大谬!如果讲“义气”,如何能引来财源滚滚?只有耍阴谋,才能将别人口袋中的钱赚入自己的口袋中!总算关羽后来败走了麦城,如果关羽不败走麦城的话,还不知道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还是败走了麦城好,败走了麦城,倒能成全了他的忠义!
与关羽相比,诸葛亮是在《三国演义》中被神化了的。如果诸葛亮真的能如此料事如神,计谋出其不意,司马懿和周瑜岂不是甘当陪衬了?绿叶只能做陪衬,怎么可能与红花去争那一份艳丽?去争那一份姹紫嫣红?“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这是被小说贴上了标签之后的人物传奇。
易中天的《水煮三国》似乎是想还历史的真实,又似乎是想以今人的目光去猜度历史的真实。这一段历史在史学家和小说家的交叉叙述下,已变成面目全非,又岂是一场水煮所能还原得了的!也许还是不还原了好,一场混沌,引无数后人各取所需,岂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三国演义》作为小说创作的借鉴,却让我望而却步。我虽然涉猎过一些兵法,但要让我用计谋作为情节铺陈的手段,却不是我的能力所具备的。
警官帮我借来了《红楼梦》。在四大古典名着中,《红楼梦》的影响似乎远胜于其他的三部书的影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句“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的影响,还是因为在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专门在学术上有一个研究《红楼梦》的流派的产生?研究《红楼梦》的“红学”专着汗牛充栋,但是我却连《红楼梦》的原着也没有看过。这实在是让我很汗颜的事。
我之所以一直没有读《红楼梦》原着,并不是在外面时,我借不到此书。而是我没有时间,去手捧这部像砖块一般厚的大书。一想起手捧着这砖块一般厚的大书,我便心中发怵。而且,简单地翻阅几页之后,我便感觉,读这样的书,似有一种味同嚼蜡。我便安慰自己说,读这样的书,我今后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在一时?
这颇与我自己买来的书相似。买书时是一份心动之后的冲动,也许是翻阅之后其中的一段话,甚至是一个句子打动了我。但是,买来之后,我便会将书放置在书架上,与我先前买来的那些书归了一路。我对自己说:“今后再看吧,反正书已成了我自己的了,想看随时都可以取来看,又何必急在一时!”前前后后的书倒是买了不少,但是能够让我潜下心来仔细阅读的书却不多。不是我不想阅读,而是我静不下心来!任凭岁月在我的指缝间无声无息地流走,我却依旧在“明日复明日”。
在看守所借到了《红楼梦》,终于迫使我不得不静下了心来。能不静下心来吗?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还能做什么?笼子虽然是我在管,生活的这一块和生产的这一块我都已经落实了专人在负责,根本不需要我去插手,我又不用干活,闲着也是无聊,阅读实在也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好办法!何况,我的阅读还带有一些朦胧的目的性。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是清代曹雪芹花了十年时间“增删”而成,真正以《红楼梦》名出版时,《石头记》的后一部分已经散失,同时代的高鹗作了续,所以全书一百二十回,前八十回的作者是曹雪芹,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作者虽为两人,但因为同时代的人,文笔和叙述习惯、手段和情节的铺陈,后者基本能秉承前者的意图。这四十回的续,基本还算成功,与原作者的开篇神游“太虚幻境”还算遥相呼应。这足以显示了后续者的匠心和文字运用的功力。
其实,卷首的“神游”是阅读全书的楔子,也是驾驭全书中心思想的关键。这虽然有许多宿命的味道,但贾、史、王、薛四个大家族的从“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到落得个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难道不是一种宿命吗?作者用“甄士隐”的手法借“贾雨村”言,阐发着人生的感慨,实在是一种颇为独特的叙事手段。
从结构上看,《红楼梦》全书的结构是完整的,结尾留给了阅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情节的铺陈和转合并无人工雕琢的明显痕迹,这足以显示了作者高超的叙事能力。续作者的高明,也在于既考虑了情节的转承起合,又顾及了全书的首尾相应。
从语言的使用上看,作者和续作者的那一份娓娓道来浑然天成,不徐不疾,不动声色,让读者自己去领悟故事的要诣,这是一种高超的叙事方法。这样的叙事方法的尽情展露,容易让读者的意识跟着作者的意图走,与书中的人物同喜同悲,便是对恶人的描写也能不动声色地采取不褒不贬的立场,用现代的描写手法来说,是采用了白描的手段,勾勒出人的嘴脸,真是“骂人也不带半个脏字”!但是,人性的优劣却是立判!
从情节的设计上看,写的是四大家族的日常生活场景,却无时不显示着生活的奢侈。但是又无时不浸透着那首“好了歌”的神韵。是啊,凡人都在向往着神仙一般的逍遥,可谁又能悟透人生的真谛?当凡事都以“好”字起始,又都以“了”字收尾时,“四大皆空”了的人还能剩下什么呢?虚幻着来,虚幻着走,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是前世注定的,半点不由人,哪怕能人定胜天,最终谁避免得了这一场宿命?
钗玉之争也罢,玉宝相近也好,钗宝相合也罢,谁能脱离得了这命运的羁绊?每个人都生活在这大千世界里,但是这大千世界却赋予了每个人不同的人生。同是主人的薛宝钗和林黛玉是不同的;同是主人的李纨和王熙凤也是不同的。同是丫鬟的晴雯和紫鹃又如何能相同?是性格使然,还是其他的客观因素的不同?在不同的客观因素的形成中,当事人的性格又起到了多大的作用,这实在值得我三思。
那么,人性呢?人性在人的性格形成中又处于什么样的地位,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中国历来有“人性本善”和“人性本恶”之争,那么人性难道在伊始之时真的有“善”、“恶”之分吗?这个辨别善、恶的标准是什么?如何去辨别?人一降生,眼前必定一片混沌,这个善或者恶如何与生俱来?探讨这个问题实在是很要命的事!任何一个人都有降生的经历,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知晓自己降生时是怀着善的种子,还是绽着恶的萌芽。等到能判别了善与恶之后,再去探讨,实在是很让人为难的事,也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
四川省的某地,听说这些年来一直流传着一种再生人的传说。姑且不去评价这种说法的真实性,但倘如真的有什么再生人,能记得起前世的喜怒哀乐,倒可以称为研究人性善恶的专家,也许可以平息中国千百年来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无尽纷争。
我翻来覆去地阅读这部大书,我的思维随着书中情节的展开而跳跃。我很奇怪为什么鲁迅会说:“道学家看到的是淫!”整部《红楼梦》中似乎并没有很露骨的性描写,难道作者隐晦的描写手法连我也被骗过了?这部书描述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围绕着金陵十二钗展开的,与衔玉而来的贾宝玉似乎有着天然的情感纠葛。但是这毕竟只是一群十三四岁的孩童哦,情窦初开时的那一份朦胧是可爱的,也是无可厚非的。初潮时的那一份忐忑和初遗时的那一份紧张才是人性中的醇厚。至于贾赦、贾琏之辈的蝇营狗苟,和贾政的道貌岸然,这一份的最终归结仍然逃不了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岂不是人生的一场宿命?
我一直很惊异,十三四岁的孩童居然能吟出如此美丽的词章!就算是那个时代的孩童启蒙得再早,要写出如此的诗赋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但作者却不厌其烦地妙笔生花。阅读了七八遍全书之后,我干脆找了一个练习本,将书中所有的诗赋词章都摘抄了下来。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加深记忆好了!
但是,《红楼梦》的叙事手法还是让我钦佩的。我钦佩它的是,在日常的平凡中能挖掘出如此跌宕的情节,在不徐不疾的叙述中能让故事波澜起伏,在不动声色的展现中能将作者隐晦的意图展示在世人的眼前。但是,在离开看守所时,我还是将那本抄满诗赋的练习本撕碎了,冲进了下水道。也许,这个练习本的保留,对我是有用的,但是留存在记忆中的印象,也许对我想象的展开更加有利。我不愿意我的思想没有想象,或者将想象固定在一个固有的格式中。这样的想象会缺少活力。
一些年后,我读到了那位因《班主任》短篇小说闻名的作者续写的《红楼梦》。他倒是保留了曹雪芹的前八十回,续写了八十回后的二十八回,将高鹗的四十回摒弃了。我不知道他何以会有如此大的魄力,难道他真的认为自己的文笔能超越高鹗吗?
既然他认为自己有能力足以改写《红楼梦》的续篇,为什么不干脆另写一部《绿楼梦》呢?想借古人扬名,也不怕冒狗尾续貂之嫌,真是个大笑话!我耐着性子看他的续二十八回,他的头脑中,斗争的哲学已经渗透了他的每一个脑细胞,文学中的含蓄和隐晦没有了,也就失去了那一份意犹未尽的感觉,让人不忍卒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