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的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似乎令他有些得意。他讲这个故事的目的,似乎便是希望能看到听者惧怕的眼神,和听到这种惧怕的声音。
“你昨夜想了一夜人家的屁股,现在不是正好嘛,你可以赶紧上了呀!”有人恶作剧地说。
“我可不敢!”他说,“我想去将钱拿下来,但是她攥得紧紧的,一丝也拔动不了,我哪里还敢去想这个呀!”
这倒也是!俗话说‘从死人手里取钱’,往往是指不可能的事情,大概便是指,人哪怕到死了,也会将钱抓得紧紧的,丝毫也不会松手。我不知道人是否确实到了死也不会松了拿着钱的手,这大概是因为人性的贪婪是深入到了骨髓的吧!
“后来呢?”
又有人在问,看来还是有人不死心,到底是对就在眼前的百元大钞不死心,还是对躺在那儿的女尸不死心?
“后来?还有什么后来?”他有些生气了,“我拔了两下,钞票硬是拔不出来,我还能怎么样?难道让我掰开她的手指硬抢啊?我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难道我还能撩起她的裙子来啊!”
“看来你也是个胆小鬼呢!”有人在取笑他,“你不知道吗,还有奸尸一说。听说被送进火化场的女尸,漂亮一些的都会被火葬场里的焚尸工奸尸的。你不知道,那些焚尸工都脸带着黑气吗,为什么他们会脸带黑气?为什么别的地方的司炉工都是红光满面的,他们同样也是面对着熊熊大火,为什么火光不能在他们脸上留下痕迹?那是被尸气熏的!经常奸尸的人能不沾染尸气吗!”
“你胆大,你倒是试试看!”他不服气地说,“还奸尸呢,还没有碰到女尸呢,一股凉凉的感觉就让我头皮发麻了,我还敢去碰她呀!再漂亮的女人,成了死人还会漂亮吗?”
是啊,是啊,女人因为有着一口气才会产生那一份灵气。有了灵气才漂亮;没有了灵气,人便成了死人。纵是有那么一口气在,也是行尸走肉,哪里还有漂亮可言!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听他摆的这两个故事,会串联成我的梦境?一般的说法,只有在现实中见到过的景象,才会进入人的梦中。看来在听他摆的过程中,随着他的故事展开,我的头脑中已展开了想象,这一份的想象让我如同亲身经历。这一份的亲身经历已深深印迹了在我的脑海中了。
眼见着要过大年了,笼子里不再干活。不再干活的笼子,顿时一派无所事事的心慌。大扫除是要搞的。辞旧迎新,虽是在笼中,该做的规矩还是得做。笼板上的塑料箱已被码在笼板前的地上。棉被也已被移到了塑料箱上。笼板上泼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又被撒上了洗衣粉,有撅着屁股洗笼板的,有擦门的,有洗浴缸和厕所的,干活的劲头十足,但又都显着心不在焉。这是一幅很奇特的场面。
笼板上的人撅着屁股,像日本电视剧中的“一休哥”那样地擦着笼板,但是他的心思却不知飞去了哪儿。笼门拉动铁栓的那一份刺耳的声响,会牵动每一个人的神经。这是一份盲目的期盼,也是一份让人忐忑的期盼。尽管知道这一份期盼是盲目的,但是我却常常让这一份期盼入驻在我的心头。
往年的这个时候,是我最忙碌的时候。身在官场,又有着一官半职,年货是断断不会少的。虽然从乡镇上来后,随着工作部门的变换,上门来拜年的人渐渐有了冷落,从访客盈门到“门前冷落车马稀”。我不仅坦然地接受了这一份的改变,而且因为有这份改变而暗自窃喜。与其是喧闹声不绝于耳,倒不如一人独处。欠下的人情债会让我郁郁不得安宁。
送来的年货,我还得打起精神分成几拨,与妻子分头送去父母家,送去朋友家。在分配的时候还得掂量着对双方的父母不能厚此薄彼。送年货事小,弄出意见来却事大!我可不想因小失大。
过年时,我们这个小家照例是不开伙仓的,我带着妻女回父母那儿过年;大年初二,妻子带着我和女儿去她家过年。结婚之后年年如此,从不改变。岳父曾经也很婉转地提出,是否能在他们那儿过个年,我回答是好好的。但是临到年关,却依旧顺袭着原先的习惯。在我的意识中,我身为长子,过年时理应带妻女回父母身边。妻子身为长媳,也理应随夫在公婆那里过年。
儿子跟女儿毕竟是不同的,让我说这一份不同在哪里,我也不见得能说得清楚,但在我的感觉中,“迎娶”和“出嫁”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迎”是迎入自己家中,“出”是去了人家的家中。这“一迎”“一出”便形成了这么个非约定却俗成的规矩。妻子也不反对,似乎也很接受我这样的安排,颇有一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味道。
大年初一去父母家吃烧卖,是一份让人难以忘怀的记忆。父母跟大弟同住,每一年的初一,大弟必定跟父母早早地起床,在我们还在赖床时,母亲的电话便会打了来,问起床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能到。此时,必定是父母和大弟已经忙了一个早晨,剁肉馅、买烧卖皮、切冬笋粒,忙得不可开交。此时,烧卖必定已经包好,已在一屉一屉的蒸笼内团团地坐好,只等我们起身的信息了。
只要得知我们将出门,父亲会立即将蒸笼一屉一屉地码上蒸锅。我家和父母的住地相距不远,待我们走进父母家中,蒸熟的烧卖正好可以出锅,满是雾气的厨房内,父亲正在查看烧卖熟了没有。
将一屉一屉的烧卖端上客厅的餐桌时,客厅里顿时弥漫着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这是一种混合着熟面香、肉香和冬笋香的味道。父亲会用一柄蒲扇轻轻地将笼罩在蒸屉上的那一片蒸汽扇去。蒸熟的烧卖皮被冷气一扇,立即会呈现出一份亮色,是那种结皮的亮色。有这一份亮色,入口的烧卖才会更有嚼劲。母亲已将一只一只的小碗碟放在桌子上,碟中已被斟上了少许米醋,褐红的米醋同样弥漫着让人食欲大开的香味。
父亲做的烧卖,味道是最好的。每一只烧卖的花边折中央都无一例外地嵌着一粒切成方方正正的冬笋粒。氤氲中的那一股冬笋香,便是这些蒸熟的冬笋粒散发出来的。肉馅中的那些皮冻早已化作了鲜味浸透在馅中,蘸上米醋小小地咬上一口,那一股鲜香便立即充满了我的口腔,鲜香中还掺和着那一股淡淡的醋香,谁都会大快朵颐!
可是,这个春节呢?我和妻子都已身陷囹圄,女儿又去了遥远的他国,虽然父母跟前和岳父母跟前仍有膝下承欢的儿孙辈,但少了我们一家,两边的老人心中的那一份凄楚却是免不了的。也不知妻子现在怎么样?一晃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虽然我深知按照妻子的身体足以对付如此恶劣的环境,但是妻子的精神呢?妻子可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严峻的场面,这样的场面足以让人精神崩溃哦!妻子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我虽然现在与妻子近在咫尺,但实际上却是如同远在天涯呢,这真是情何以堪哦!
笼子上侧的那个一排长窗是无法去清洁的,看守所自会请家政公司的妇女来擦窗。显然,被请来擦窗的妇女对看守所的情形很了解,她们会将纸烟藏在自己的乳罩内偷偷带进来。上边是搭起脚在擦窗,下边是仰着头,充满了期望的脸。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他们仰着头在看什么,大冬天的难道还能隔着厚厚的衣裤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擦窗的妇女似乎很受用男人这种对她们的仰视。大概是在外面,她们在男人面前总处于低三下四的地位,这种被仰视的感觉,总算让她们找回了身为女人的那一份尊严。
她们开始玩弄起了欲擒故纵的那一套把戏:先是不理不睬、装聋作哑;继而是羞羞答答、犹抱琵琶;然后是大胆热烈、打情骂俏。最终,她们总会将乳罩中的卷烟掏出来,甚至会当着笼子里的男人面无所顾忌地解开胸罩,撩起衣服,抖落在乳罩内的卷烟。在垂着的身子的晃动中,卷烟被抖落了下来,引来底下那些仰着头的男人一番哄抢。这种哄抢的场景,却常常让上面的女人鄙视。
当我一眼瞥见女人的那一份鄙视的目光时,心中顿时泛起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厌恶。也不知是对上面的女人的厌恶,还是对底下的男人的厌恶。在胸脯的挤压下,卷烟自然已成弯曲,有的甚至已破了纸,上面还沾着泛黄的汗渍。但是抢到了纸烟的男人却很自然地将烟凑到鼻前,深深地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充满了陶醉的神情。也不知是女人的体味让他们陶醉,还是纸烟的烤烟味让他们陶醉。但是这一份的陶醉落在我的眼中,只有一种印象,那就是:贱!
笼子里是不能吸烟的,自然没有火。但是被关进笼子的人,大多是头脑够聪明的人,他们有许多的方法能弄出火来。我知道上古时代有钻木取火一说,在笼子里钻木取火是做不到的,笼板上的木头都被钉得死死的,根本撼不动分毫,触手都是很绵软的东西,没有办法依靠剧烈的摩擦弄出火花来。“有烟没火,是世上第一苦。”
但是,这个第一苦似乎难不倒笼子里的这些聪明的脑袋瓜子,他们扯出棉被中的棉絮,摊一层薄薄的棉絮在笼板上,撒上一些洗衣粉。洗衣粉中都含有磷,这是谁都知道的常识。任何一种洗衣粉的广告词中都会说自己不含磷,这绝对是虚假广告。将撒了洗衣粉的薄棉絮卷成筒状,放在笼板前的水泥地上,用鞋底的橡胶皮猛搓。只要劲儿够足,不需多长时间,摩擦中的洗衣粉会产生火花,火花会引燃棉絮。
他们撕下练习薄上的纸,卷成筒状当作纸媒,轻轻吹气,棉絮上的火花会引燃纸媒,再用纸媒引燃手中的卷烟。当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时,笼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着的欢呼声。被点燃了的纸烟传递着,吸上一口的人,脸上顿时洋溢着满足;正眼巴巴地等着吸一口的那些人,伸长着手,眼中满是贪婪、期盼和焦急。这真是一幅难以用笔墨描绘的群丑之像哦!
被接见的人和带去见律师的人,都会被要求讨香烟回来。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带回香烟来的。最多也就带回半支已吸过的纸烟,或者是拣回一两个烟屁股来。哪怕是拣回烟屁股来,也会被当成了不起的功臣。捡来的烟屁股会被拆开,重新卷入练习簿撕下来的纸中,一支喇叭状的卷烟搓成了。然后照例是扯棉絮、撒洗衣粉、搓鞋底的一番忙乱,吸一两口也算是过足了烟瘾。当看到他们脸上溢满了满足的神情,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这就是人生吗?人生已经卑劣到了这种程度了吗?是环境造成了他们的这一份卑劣,还是这些人天生就有着这一份的卑劣性?但是,此时此刻,我却不得不终日与这些人为伍!
春节那几天,除了除夕夜每人加了一块鸡、一块鱼、一块肉和一个蛋外,其他的伙食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缺油少荤的那一副老面庞。我倒是并不指望春节期间伙食能改善多少,想吃的话自己开个包装菜得了!我刻意让自己吃得少一些,我知道我的血脂一直很高,降不下来,何不利用这样艰苦的环境,强迫自己的血脂降下来呢?
在外面的时候,无论是在官场上,还是后来在商场上,上酒桌实在是身不由己。我虽一直想吃得清淡一些,但是一坐上了酒桌还能由得了我吗!被关在笼子里也好,我已是想吃而不可得了。现在是反过来的身不由己。人都存在着惰性,前一个身不由己让我得了高血脂、脂肪肝,那么后一个的身不由己,就让我降了血脂吧!
笼子里的人确实脑子特别灵。春节的这几天闲着没事做,手中倒多了几根吃肉时剩下的猪肋骨。他们便在猪肋骨上动起了脑筋,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他们居然将一小段一小段的猪肋骨劈开了!劈开了的猪肋骨变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了,他们趴在笼板的那一条水泥沿边上打磨。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棒还真能磨成针!他们居然能用猪肋骨做成一个又一个精致的耳掏!黄黄的骨质的耳掏,看起来并不比牛角制成的耳掏逊色!我不知道这个掏勺的凹坑是怎么挖出来的,但是凹坑是活灵活现的存在着的,而且还凹得特别完整,不由得我不叹为观止!
如果,他们能将这一份匠心用在谋生的道路上,他们又何须在这里受这份罪呢!闲着没事的时候,掏耳朵的掏耳朵,拔胡子的拔胡子。拔胡子的工具也是用掉下来的毛巾塑料钩制作的。每个人的毛巾都被要求挂在浴缸上面,墙上粘着的那一排塑料钩上。可能是浴缸里的水汽经常往上升的缘故,塑料钩常常会自行脱落。脱落下来的塑料钩后面的双面胶,往往粘着力已经没有了,塑料钩上的那一片塑料便被打磨成拔胡子的工具,两片被磨成薄薄的塑料片中间塞上一小根塑料棒,绑紧了。采用杠杆的原理,不管长的短的胡子,一夹一个正!看来,杠杆的原理,只要有支点,不仅能撬动地球,也能拔去胡子。杠杆的作用真是无处不在啊!
当然,也有更方便的拔胡子方法,用一根细线挽成圈状,利用线与线之间的绞劲将胡子绞去。但是这种方法得两个人合作,一个人很惬意地躺着,另一个人用双股线绷紧了细细地一路绞去。两个人得合作,相互轮流着绞。这大概和早些年出嫁的姑娘开脸是一样的道理。
出嫁的姑娘开脸,是故乡小镇这一带人家出嫁闺女时,必须要走的一个程序。专门有帮助姑娘开脸的妇女来从事这项工作。帮助做这项工作的妇女是不计报酬的,也就是吃一包喜糖,喝娘家的一杯喜酒而已。但这毕竟是自古延续下来的一套美容手段。
给姑娘开脸时,将姑娘脸上的那些绒毛细细绞去,确实能给出嫁的姑娘一份眉清目秀的形象。不然,已经出嫁了还让人感觉脸上毛茸茸的,眉毛不清、发际模糊,这种胎毛未褪的形象,确实会让迎娶的男人倒胃口。开了脸,眉清目秀了,才算踏上了女人的第二个台阶了。当然,真正成为女人的那一步,还得由男人来做!
胡子对于男子来说,实在是一把双刃剑。有着浓密胡子的男人,雄性足,理所当然会容易得到女人的青睐。但是,被关在了笼子里,脸上的胡子却成了麻烦事,一天不刮胡子,胡子就已经恶狠狠地扎人手了。如果半个月不刮胡子的话,人简直就成了大猩猩。在看守所,一般是半个月理一次发,而胡子又似乎比头发长得快的多。如果是在外面,留着满脸的络腮胡,也许正是一个美男子的必备条件。但是在笼子里,这满脸的胡子实在是一份累赘呢!
在男女之间,相互吸引往往是从男女之间的身体差异开始的。男人的胡子是男子外在最直观的身体差异,没有办法不吸引女人的眼球。我在机关工作时曾应邀参加过一次舞会。那天早晨起得晚了,来不及刮胡子就急急匆匆地去上班。结果晚上被拉着进了舞池,一脸的胡子拉碴,我还自觉形秽呢!偏偏又跳着慢四步。
我那时并不懂得跳舞,什么三步四步,我只得跟着舞伴的脚步走。灯光一暗,我哪里还看得清,一不小心胡子拉碴的脸便碰到了舞伴的脸上。那个舞伴必定认为我这是故意的。我轻搂着的她的腰际突然变松了,她已整个身子贴了上来,在我的耳边吹气如兰:
“四步舞又叫贴面舞,跳舞的男女脸贴着脸就对了!”
她的身子已软软地靠着我。我感觉胸下有两坨东西正在我的身上磨磨蹭蹭。我知道这是她的胸脯,她这是在有意挑逗我。我只得脚步凌乱地在地下拖着,希望不要踩上她的脚。她却轻声说:
“头低一些嘛,将脸贴近我!”
我下意识地微微低了一下头,胡子又扎在了她的脸上,我正想开口道歉,她却说:
“哦,这样的感觉真好!男人的胡子真让人又麻又酥!”我已感觉到她的酥软了,身子几乎已经吊在了我的身上。好在她的身子还算小巧,不然,我哪里吃得消哦!灯亮了,我才解脱。她红着脸躲去一边了。我远远地看着,她仍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似乎仍在回味刚才被我的胡子摩擦的那一份感觉。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上班前,我虽然刮净了胡子,却没有细细地打量自己。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白衬衣领子上已被她印上了鲜红的唇印。在会场上见到我的人都在朝我笑。我虽然纳闷,今天我的人缘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好了?中午回到家时我才发现,我的衬衣领子上留着这么鲜红的唇印呢!会场上朝我笑的那些人,恐怕都在想,这家伙昨夜又在哪儿风流了!也不知道将风流的痕迹洗刷干净!
昨夜的那个舞伴也真是太恶作剧了!就算是我胡子扎了她的脸,让她在我面前情不能自禁,让她失态了。也不必恶狠狠地给我留下如此让我难堪的印迹吧!好在妻子并没有发现。或者是她虽然发现了,但忍着没有追问。我总算在忐忑中度过了我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