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谣梦(1 / 2)

……我赤脚走在一条泥路上。天阴沉沉的,但并没有下雨。路上却泥泞的厉害,双脚又有滑滑的感觉。路基似乎很高,路基下是一片水塘。水塘中的水像是沸腾的开水,很汹涌地翻滚着。水花激得很高,路上的泥泞像是水塘中的沸水造成的。我怕沸水溅在我的身上,身子死命地朝泥路的另一侧靠。但是,双脚却不听使唤,自顾朝水塘这一侧滑。我很焦急,也很恼火!我低下头,仔细观察地面,却发现路面的淤泥底下居然是一张地毯。地毯正被什么东西扯往路基下的水塘中去。我想跳起来,但路上的泥泞黏住了我的双脚,让我动弹不得。我看见水塘里有一张脸在朝我怪模怪样的笑……

当家人打电话给大队,托人带口信给我说,祖母已世故,让你赶紧回家时,我正在田畈里干活。接到口信后,我即跟队长请了假。去奔丧的假,队长自然不便阻拦。我将农具交还给借我的农户,去房间里转了转。并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带回家的。便甩开双腿,朝小镇疾步赶去。

我知道,祖母常年居住在伯父家,丧事肯定会在伯父家办。在临近伯父家后门时,我已看到白幡飘飘,便径直进入伯父家的后门。祖母已被白布蒙着,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门板周围坐着一圈头披白布的人。我也分不清谁是谁。坐在那儿的人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突然从后门闯入。迎接吊唁的哭声也没有来得及响起。我已走去祖母躺着的门板前,伸手揭开蒙在祖母脸上的白布。默默注视了片刻。

祖母很安静的躺着。只是脸色白的有些怪异。眼眶已深深的凹陷着,头发白多黑少,似乎已经被仔细的梳理过。应该在她的脑后盘了一个发髻。不高的枕上没有散乱的发丝。祖母离世时,已是八十有零的高龄,也算是喜丧了!她脸上原本深褐色的老年斑,也已成浅褐色的了。她似乎正在熟睡!我不敢太长时间地打扰祖母,片刻之后,我轻轻地将白布蒙上。

门板一侧的长凳上,靠近祖母头部的地方,已经空出了一个座位。有人牵住我的手,让我坐到空位子上去。我这才看清,空位的边上,正坐着我的父母;我坐下后,即有人在我的头上套上了一个白布长套。我知道,这是披麻戴孝呢!又有人,朝我手中塞入了两包“利是”糕,玫红色的包装。祖母的丧事果然是当做喜事来办呢!

我坐下之后,才抬眼打量坐在对面的那一排人。那是伯父一家。堂兄坐在我的对面,正朝我直愣愣的看着。我想展露一个微笑,跟对面打个招呼。但又觉得在这样的场合,展现笑容似乎又不太妥当。只得硬生生的将笑容憋了回去。我估计,我当时的面部表情肯定十分怪异,以至于让坐在对面的那些人的脸上都跟着露出了很怪异的神情。

在给祖母办丧事的日子里,我总是陪伴着父母面朝着祖母的遗体坐着。有人上门吊唁,女眷们会哭声渐起,男人却只是低着头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在回忆逝者生前的慈爱;也许是在想,这是人生谁也难以避免的结局;也许是在感慨人生的短暂;也许什么也没有想,头脑中一片茫然。

我曾悄悄地打量坐在对面的堂兄他们,也许是他们的年龄毕竟较长于我,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我还真不能看出什么端倪来。那时,政府已经推行了火化。也不知道是因为小城的火化场生意太好竟一时排不上号,还是因为去邻县的火化场路程反而近了许多?反正父亲他们决定送祖母去邻县的火化场。父亲请了那位帮他制作火铳的朋友帮忙,还特地借了一条带篷的挂浆水泥船。父亲的那位朋友不愧是位钳工,什么活他都能拿得出手。他居然还会驾船。

承载着祖母遗体的丧船驶出小镇后,便朝南拐入了农村常见的那种曲里拐弯的小河。没有多长的时间,我已经辨别不清了方向,只知道丧船一直在向南驶。祖母依旧被蒙着白布。她躺着的门板被放在船舱中。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是没有下雨的黄梅天。我和父亲坐在船尾的棚下,伯父和堂兄,坐在船舱前的船板上。

父亲的朋友和堂兄在一个厂子工作,但似乎关系并不怎么样。堂兄似乎并不看得上我父亲的朋友。我父亲的朋友似乎也不待见我的这位堂兄。他倒情愿与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父亲带我坐在船尾,显然也是为了照顾朋友的情绪,常常很巴结的敬烟。毕竟是朋友在帮助开船,这一趟的远程,是全仗了他的朋友了。

挂浆船行驶时动静很大,机器“乓乓”作响,常常淹没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这似乎也冲淡了许多悲伤的气氛。我后来一直奇怪,父亲在借船,在请人帮助中,为什么不干脆再借一面丧锣?没有我幼年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听到的那种丧锣声,我总觉得这样的出殡,显得不太正规。但在祖母跟前,我是他的次子的长子,自然没有我随便置喙的权利。长子长孙都在船头上坐着呢。

况且,事情是父亲在安排,我总不能去指责父亲在安排的欠缺!黄梅季节,小河的水自然会涨的很高。船在驶小河,抄近路的弊端,很快显现了出来!在一座低矮的石桥下,船无法通过。前半条船已经进入了桥下,船头已经在桥的那一端,船上的木架子蓬顶却给桥面挡住了。好在父亲的朋友做事严谨,估摸着可能桥太矮,船篷太高过不去。在驶近石桥时船已经开得很慢,差不多是仅凭船的行驶惯性,让船进入桥洞的。

船停在了桥洞下,我探头朝上看,船篷正与桥面平齐。船篷是木制的,像一间小屋,平时,大概是船家晚上睡觉的地方。如果,刚才父亲的朋友,做事毛躁一些的话,没有仔细的估摸硬生生的将船驶进桥洞。后果还真不堪设想!要么船篷被桥面的长条石拉下,整个木架船篷压在船尾上!要么桥面的长条石被船篷顶离桥顶压在船舱上!我仔细地观察了那个木制船篷和头顶这座小石桥的条石桥面,船篷做得很坚固。似乎后一种的可能性会很大一些!

船尾的我们三人,正在打量着头顶的桥面,思考着怎么将船驶过去。伯父仍坐在船头仰着头朝石桥发呆,堂兄却不知何时已爬上了石桥,站在石桥上大发议论。他说,“古时候有一个人为了称出大象的分量,将大象迁入了船中,看大象入舱之后船的吃水深浅......”我知道,他想说的是“曹冲称象”。这个典故可以说已经家喻户晓。果然,父亲的朋友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好了!好了!你爬到上面去干什么?你是去搬石头来压舱吗?那行!我等你去找一些石头来!你也不睁眼看看,这附近你找得到一块大一些的石头吗?把这座桥拆了?压完舱之后,在把石头放上去?或者,去岸上挖泥?你十根手指当钉耙用啊!总喜欢说大话!你怎么不动脑筋想一想,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

父亲的朋友让我和父亲站起身子,双手托着桥顶使劲。船身果然下沉了不少!他朝桥上的人喊道:

“你下来!也要说明顶!”

三个人用力,船篷已经堪堪而过,父亲的朋友也来帮一下手,边顶边蹬着船,让船慢慢的前行。片刻功夫,船篷已过了桥洞。堂兄似乎很委屈,一声不吭的坐去他父亲的身边,我却为堂兄感到汗颜!在旁人眼中很小事情,干嘛弄得如此的张扬?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聪明似的!

祖母的火化很顺利。没有太长的时间,祖母已被装入一个小小的骨灰盒中。父亲捧着骨灰盒,便是坐在船中回来,也一直没有放手。我想帮助拿一会,父亲也不让。下船和上岸,父亲总会说:

“妈,我们回家了哦!”

“妈,我们到家了哦!”

神情甚是庄严,也显得很是落寞。不过,看着祖母的骨灰被装入盒中,我的心中总觉得怪怪的,这便是人生哦!人生便是这样的结局哦!

火化回来后,父亲问我,谁教你一走进祖母的灵堂,便去揭开祖母蒙脸的白布的?我说,没人教我啊!不是得见最后一面嘛,我不揭开白布,怎么能见祖母的脸?父亲问:

“祖母移灵时,你没有看到床单上有血?”

我点点头。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问,但我又不能反问。只是疑惑的看着父亲。父亲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祖母的入土为安,父亲没有让我去。说是我请假时间太长不太好!会影响到我接受再教育的表现。这令我很沮丧。在小时候,我曾听父亲念叨过,说祖父的坟地风水好的出奇。那时候,祖父的坟地有两棵很高大的榉树。每当夜色降临。很远的地方,便能看到榉树上有两团红光。就像是两盏大红的灯笼挂在树干上一样。

父亲说,许多曾夜间路过那里的人,都曾经跟他说过,“有这样的事。”可惜,如此好的风水,在后来的“破四旧,平坟还耕”运动中,被破坏了!父亲只好收殓了祖父的骨骸,迁回了离老宅不远的一块桑地里。

“不过,现在的坟地,风水也很好!”父亲说,“坟前面临一条小河,另一条小河从南而来,与坟前的这条小河,在桑地的东南不远处汇合后,绕桑地而北。”

祖母的入土为安,必定是归葬入祖父的坟墓了!我倒确实想去看看父亲所说的好风水。但父亲不让我去,我又不能强去!只得重回我的知青点。

回生产队之后没几天,大队来通知,让我去大队的砖瓦厂干活。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插队落户之后,我得在田里摸爬滚打几年了!心里早已做了这样的准备,看来,母亲与西街的那户人家套近乎,还是起了一些作用的!

所谓的砖瓦厂,其实只是一间制作平瓦坯的小厂。厂区内,虽然也有烧砖的土窑,但内部的管理似乎分成两块,烧砖与制作平瓦坯并不相往来。制作平瓦坯的车间并不制砖,制砖有一个专门的场地。两个人已经挖了一个很大的泥潭,赤着脚不断的踩踏着烂泥,这是做砖坯和土瓦坯的原料。泥潭的边上便是他们的脱坯场。

将踩踏成粘粘的一团泥,高举过头顶,猛地朝作台上的磨具砸去,“砰的一声”,烂泥糊住了砖模,制作师傅拿起了钢丝弓,轻轻的上下一划,再将磨具架松开,一块“八五砖”的坯料就完成了。很快,便能在空地上树起一道砖坯的架空墙。

看他们制作土瓦坯,实在是一种艺术的享受!一个木制的圆筒被安装在一个木盘上。转动圆筒,轻轻的将黏黏的泥土糊上去,边转动圆筒,另一只手沾上水,将粘土抹光。圆筒上设定有划线,收缩圆筒,将圆筒从泥筒中提出,四片连在一起的土瓦坯便制成了。这与现时城市里开设得陶艺吧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