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山路像被揉皱的湿布,每一步踩下去都陷进半指深的泥里。露水顺着蕨类植物的叶片滚下来,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贴在小腿上。我扶着旁边一棵歪脖子树喘气时,才发现手掌不知何时被荆棘划了道细口,血珠混着泥水,在掌心凝成暗红的点。
前面那段陡坡尤其难走。碎石被雨水泡得松动,稍不留神就往下滑。我蹲下身,盯着脚下那片被踩烂的黄泥——得找块结实的地方落脚。选了块嵌在土里的青石板,先拿脚尖轻轻探了探,确认它纹丝不动,才把重心慢慢移过去。鞋底和湿泥摩擦发出“咕叽”一声,像谁在暗处叹气。等这只脚完全踩实了,另一只脚才敢往前挪,脚趾蜷起来紧紧抓着鞋底,生怕一松劲就顺着坡滚下去。
路边有丛野菊,花瓣被雨打得蔫蔫的,根却扎得极深,在石缝里盘成一团密匝匝的须。我想起出发前阿爷说的:“路难走才要慢,急着赶,脚就飘了。”他那时正拿镰刀割门前的杂草,刀刃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你看这草,长得再疯,根扎不稳,风一吹就倒。人走路也一样,每一步都得让鞋底挨着实土。”
风从山谷里钻出来,卷着云絮往山顶飘。我抬头望了望,云层后面隐约露出点山尖的轮廓,像被打翻的墨砚边缘,透着淡淡的青。膝盖还在隐隐发酸,但再抬脚时,心里反倒静了。又选了块嵌着苔藓的石头,脚尖先抵上去,感受着那份微凉的粗糙,然后是脚跟,最后整个脚掌稳稳落下。泥里的水被挤出来,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在替我数着:一步,又一步。
阳光忽然从云缝里漏下来,斜斜地落在前面的路上。泥地上的脚印歪歪扭扭,却一个接一个,从山脚一直延伸到我脚下。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雨后的泥土路泛着湿润的光泽,我把裤脚挽到膝盖,踩着深浅不一的脚印往前走。鞋底陷进泥里时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混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倒像是某种自然的节拍。
起初总觉得裤脚沾了泥会沉,走得急了些,反而几次差点打滑。后来索性慢下来,让每一步都实实在在地陷下去,感受脚掌贴着大地的安稳。这才发现,原来土地是会回应的——那些被踩实的泥土会轻轻托住鞋底,带着一种质朴的韧劲。
裤脚终究还是沾满了泥点,深色的,像星星落在布面上。风过时不再是裙摆轻飘飘的晃,而是带着点坠感的摆动。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光着脚在田埂上跑,那时只觉得土地是软的、暖的,如今隔着鞋底,倒品出几分厚重来。
远处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在暮色里淡成一片朦胧的灰蓝。我停下脚,弯腰拍了拍裤脚上的泥。其实拍不净的,那些细密的土粒早嵌进了布纹里,像给这趟行走盖了个印章。路确实还很长,影子在身后被拉得老长,但每一步落下时,心里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似的,稳稳当当的。他在半山腰停下脚步时,裤脚已被露水浸得发沉。先前总想着赶在日落前登顶,此刻望着蜿蜒如银的山路在云雾里时隐时现,忽然泄了气似的蹲下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被碎石硌出纹路的鞋底,才发现掌心里全是冷汗。
风从谷底卷上来,带着松针的清苦。他忽然注意到脚边那丛野菊,细瘦的茎秆被踩折了半寸,金黄花瓣却仍仰着,沾着的泥点反倒衬得愈发精神。像是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心口,他慢腾腾站起身,试着把重心沉到脚跟,再缓缓移向脚尖。
鞋底与青石板相触的瞬间,竟有种久违的踏实感顺着脚踝爬上来。原来先前只顾盯着远处的峰顶,脚掌几乎是擦着地面飘过去的。此刻刻意放轻脚步,才发现每块被岁月磨圆的石头都在传递温度,每丛倔强钻出石缝的野草都在托举着什么。
他想起山脚下那位老樵夫说的话:路是走出来的,也是踩出来的。此刻终于懂了——那些被忽略的、跛脚的、让人气恼的坎坷,原来都是土地在悄悄递来支撑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摘去粘在鞋跟的苍耳,再抬眼时,云雾恰好散开一线,露出对面山壁上遒劲的字石刻。
这一次,他不再去看太阳的位置,只是稳稳地迈出下一步。每一步都踩得很深,仿佛能听见泥土在靴底发出细微的回应。风依旧吹着,却不再觉得冷了,倒是有股暖意在四肢百骸里慢慢淌开来,从脚底,一直暖到心尖。
走着走着,前方的路被一棵倒下的大树拦住了。粗壮的树干横在路中央,上面还挂着些潮湿的藤蔓。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绕着树干转了几圈,试图找到绕过去的办法。可左右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坡,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他咬咬牙,决定从树干上爬过去。双手紧紧抓住树干上粗糙的树皮,一只脚先踩上去试探了一下,还好树干还算结实。他一点一点地往前挪,身体尽量压低,感受着树干在脚下微微晃动。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被惊起,从头顶飞过,翅膀带起的风让他晃了晃神。脚一滑,差点摔下去,好在及时抓住了一根藤蔓。好不容易爬到了另一边,他长舒一口气。回头看着那棵拦住去路的大树,心中竟生出一丝感激。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耳畔,他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气的空气,迈开脚步。石阶上的青苔被晨光染成金绿色,每一步落下都沉稳得像叩击大地的鼓点。掌心沁出薄汗,却不再是先前的焦躁,而是与粗糙岩石相触时生出的踏实。他望着前方隐在云雾中的峰顶,目光比山岚更坚定。路边几株倔强的杜鹃从岩缝里探出头,花瓣上的露珠在风里轻轻颤动,像极了他方才整理衣领时,指尖拂过布料的微响。此刻每块棱角分明的岩石,每道被山泉冲刷出的沟壑,都成了脚下清晰的路标。他不再去想还要走多少级台阶,只是专注地调整呼吸,让心跳与步伐共振成平和的韵律。
他本是随意走走,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拾级而上。青灰色的石阶蜿蜒伸向云雾深处,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呜咽着掠过耳畔,卷起碎石滚动的簌簌声。他扶了扶被吹乱的衣领,目光落在前方——云雾在脚下翻涌,像极了幼时祖母织锦中的浪涛。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喧嚣早已被抛在谷底。石阶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平台,几块嶙峋的巨石静立着,仿佛亘古便在此守候。风到了这里似乎更烈了些,扬起他衣摆的幅度愈发大,猎猎作响,竟真有了种被托举的错觉。
他走到崖边,向下望去。云雾在脚下翻涌,远处的黛色山峦层叠,夕阳正沉入西侧的天际,将云层染成一片金红。山风卷起他的头发,也卷起他心中积压多日的郁气。那些曾以为迈不过去的坎,此刻在这天地大美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风如调皮的精灵,从他的腋下穿过,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身体,带着他慢慢地向上,向上。
他的双脚渐渐离开了地面,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仿佛失去了重量。他的眼前是一片无垠的蓝天,白云悠悠地飘浮着,像是一群悠闲的绵羊。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那片白云,自由自在地飘荡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